春庭月

　　夜十一竟然就此在桃源悠悠哉哉住了下去，桃源谷主日日为此愁眉不展，有人却似乎比他忧心更甚——打踏进桃源那一刻起，宋二公子眼中的阴霾就不曾散去，再温柔的笑意也掩盖不了周身的烦躁，以至于阿康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惹主子不快。
　　按说少爷讨厌锁月楼，无非是因为那人与先生的心上人样貌相似，但为何连这么和善的锁清歌也被划为少爷的禁区了呢？阿康不明白，直到有次他偷偷听到宋离与锁清歌谈话，宋离问对方：“锁先生不曾给他吗？”
　　锁清歌愣住了：“二公子为何不希望他得到长兄的手札？”
　　宋离似乎也愣了一下，没有答话。
　　阿康这才明白，原来锁清歌手中有一样夜十一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的东西，而他家少爷显然并不希望如此。
　　但除了不时向锁清歌了解事态进展，宋离到底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夜十一把桃源翻了个底朝天。
　　数日之后，夜十一搜寻无果，开始成日躺在中庭的藤椅上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锁月楼与锁清歌话里的隐意。
　　宋离撑了一柄油纸伞过去，阴影投在夜十一脸上，夜十一睁开眼，看见那人嘴角噙着笑对自己说：“今儿日头毒得很，先生还是回房吧。”
　　夜十一阖了眼不予理会，宋离便一直站在夜十一身旁，为他挡下烈日炎炎。
　　半晌夜十一忽然问：“你知道在哪儿？”
　　宋离愣住，慢慢答：“我不知道。”
　　夜十一盯住宋离，意味不明地哂笑一声。
　　宋离便弯身亲了一下夜十一的嘴角：“我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先生的。”
　　夜十一打了个哈欠，复闭眼小憩起来。
　　宋离守在一旁，想起阿康曾与自己说：“少爷要是真不开心……”
　　后面的话不必说全他也听懂了——要是真不开心，不如阻止夜十一得到手札。
　　宋离却摇头道：“随他就是。”
　　他当然在意这件事的结果，但若因此动了什么手脚，只怕他真的一辈子也无法得到夜十一了。
　　不必阻碍，更不必相助，只要冷眼旁观便罢了。
　　所以他是知道手札在哪里的。
　　他问过锁清歌，而锁清歌仅仅迟疑片刻，真的告诉了他。
　　锁清歌其人不会撒谎，情绪都写在脸上，宋离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就得到了夜十一迫切想要得知的答案。
　　紧接着锁清歌露出疑惑的神情，他不明白宋离为什么不想让夜十一得到手札。
　　这份疑惑来得蹊跷，宋离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手札与自己有关么？可锁千秋去世时他还不到十岁，两人能有多么大的交集，以至于那人死时还把自己放在心上？
　　这点疑问很快就被满心烦躁压了下去，因为比起手札上究竟是否写了会令夜十一动摇的内容，宋离更在意的，是夜十一想得到手札的这份心情。
　　他于是冷冷对阿康道：“等我死的那天，也让你藏一封信，先生若不来找还自罢了，若来找你就给他，上面就写：只是当时已惘然。”
　　阿康被噎了一下：少爷这是闹脾气吗？只得回道：“先生一定会治好少爷，少爷不会有事的。”
　　宋离垂下眼，一时也不知在想什么。

　　五月下旬微月收到暗卫密报，说宋昱被困南平都城兆京多日，终归是卷进了皇位之争。
　　宋离漫不经心地问阿康，昱哥可曾亲口说自己遇到了麻烦？阿康想了想说没有，宋离便不再理这件事。他知道对于宋昱来说，只要那人自己不开口说是麻烦，那于他就算不上真的麻烦。
　　果然几日后宋昱来信，名义上是感谢宋离提醒他注意定北候一事，实则是想问宋离与夜十一的关系是否有所缓和，从行文措词很是轻快来看，被困兆京一事应该尚在这位宋家少主的掌控之下。
　　说到这位定北候，也是南平国内一号重要人物。他手握重兵戍守边关，出了名的性情狂妄，曾在朝中放言曰“不愿与粗鄙庸碌之人为伍”，也真的孤身守在彭城一隅，从不过问朝中诸事。此番皇子争位，大多暗中拉拢过定北候，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对于各位皇子来说，如果定北候不会靠拢任何一方势力，那就不会动摇彼此间的天平，此人与其手下重兵也就和没有一样，放任他在边境快活就是。因此定北候成为了这场硝烟里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一环。
　　宋离如何猜到姑且不说，宋昱既然回信提及，就说明宋离猜对了——向来中立的定北候，不再中立了。
　　阿康负责照料锁月楼的起居，锁月楼躺得无聊，每日从阿康嘴里套套话，得知定北候一事时他似乎难得上了心，问阿康：“哪个皇子得了定北候相助？”
　　阿康莫名其妙：“少爷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锁月楼哈哈一笑：“事到如今，你家少爷怎么会猜不到？”
　　毕竟当下变幻莫测的南平局势已然明朗起来——大皇子被软禁宫中，三皇子与四皇子斗个两败俱伤，逼宫不成彻底失势。宋昱作为代表宋家的棋子骑虎难下，只得感叹：还真不该把那个不起眼的二皇子抛在脑后。
　　露水姻缘，娼妓之子，受了半生冷遇，无依无靠无势无力，看着懦弱卑贱，没想到竟是一条毒狼，甚至至今没有将自己暴露在朝堂之下，若非宋离提醒，怕他依然不会将注意力转到这位二皇子身上。
　　无奈之下他再次给宋离去信，言明自己的确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不成问题，不日便可离开兆京。
　　宋离顺手烧了信，阿康在旁边问：“大少爷究竟为何被困在兆京？”
　　以宋昱的能力，既然还可以写信调侃，该是谁也困不住他才是。
　　宋离道：“因为昱哥既不是锁月楼，也不是先生。”
　　锁月楼与夜十一是一路人，之所以强大到可以不计后果地肆无忌惮，也不过是无牵无挂一身轻松。而宋昱不同，他是宋家少主，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
　　于是阿康给锁月楼擦身时，看着这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忍不住怨念：“像你这种没心没肺活着的人还真好。”
　　锁月楼挑了挑眉：“嗯？”
　　阿康讥讽道：“你这种人……一辈子都找不到什么需要守护的东西吧。”
　　锁月楼眯起眼：“没错。”
　　阿康不禁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将那人身上擦得通红，竟是满腹委屈：“孤零零活着，倒不知有什么好。”
　　阿康是现下与锁月楼交流最多的人，锁月楼大多只能靠逗他解闷，所以听了此话只是笑笑。可被挤兑了好几句，到底坏心思爬上心头，他舔了舔嘴唇：“欸，我躺了这么久，都没法排解压力——你过来。”
　　阿康本在疑惑，见锁月楼往身下一瞟，顿时明白过来，一张脸涨得跟柿子一样，气急败坏地摔了毛巾就走：“不要脸！”
　　锁月楼也不在乎自己此刻裸着身体有何不妥，朗声笑了起来。

　　一码事归一码事，躺了将近两个月，锁月楼确实觉得自己的欲望无处发泄，所以在夜十一难得来看他时，他又挂起人畜无害的笑容引诱那人来吻自己，而夜十一侧头看着他，既没有笑也没有怒。
　　锁月楼故作惊奇道：“莫非你开始为宋二公子守节了？”
　　正说着，耳边传来了当事人的声音——只见宋离倚在未关的门扉上，象征性地叩了叩门：“先生，夜深了。”
　　锁月楼觉得好笑：宋二公子平日绝对不会主动出现在他眼前，但只要夜十一过来，不出半柱香，二公子就能以各种理由叩响那扇门。
　　夜十一这次过来是想问有关千秋遗物的事情，所以他没有被宋离叫走，硬把对方关在了门外。
　　阖上门后却是锁月楼先开了口：“二公子这身体看着愈发虚弱了。”
　　夜十一脸色一沉，不置可否。
　　“你若再无法根治此病，恐怕就来不及了。”锁月楼幽幽道，“不过也没什么不好，二公子也是二十五岁，这样他与哥哥相似的地方又多了一个——唔！”
　　夜十一猛地掐住了锁月楼的脸颊。
　　二十五而亡。
　　这句话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无心再谈论其他事情，回到房间后又一次仔细打量起宋离的眉眼，竟觉得有些久违。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注视着宋离了，宋离冲他轻轻一笑，吻了上来。
　　夜十一在这个轻柔的吻里找回神智：他近日满心想着锁千秋，竟险些忽视了宋离每况愈下的病情，可时至今日，他绝不能重蹈覆辙，让第二个人死在和锁千秋同样的年纪。

　　所谓一语成谶，大抵如此。
　　宋离这一年的命都是夜十一硬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拖了一年已然内外皆虚，本来始终有口气吊在胸口，直到有一日，微月收到了一封暗卫密报。
　　阿康问：“大少爷又来信了？”
　　微月难得神色复杂：“……不，是从本家传来的消息。”
　　暮色四合，光影斑驳。
　　宋离卧在榻上小憩，有下人进来添了茶，他微微睁眼，看见阿康和微月站在门口，俱是欲言又止。
　　阿康嗫嚅道：“少爷，本家来信了……”
　　宋离端过茶盏：“嗯。”
　　“说……呃，那、那个……少爷，您……”
　　看阿康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微月只得接话：“二少爷，信上说——”
　　死一般的寂静，仿佛空气也凝滞成结。
　　宋离安静地喝完一盏茶，起身走了出去。
　　抬眼看见暮景残光，血染红霞，他复而行了两步，脚步似乎缥缈到虚无，又似乎沉重到扎入泥土，忽而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乔夫人故去了。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猩红鲜血，青色衣衫与夕阳融为一色，烂漫如罂粟花开，有人双眼忽地失了焦距，一头栽到了尘埃里。
　　“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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