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苏恭 病树

　　过了几天，屠苏在医院里又去看了眼少恭。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欧阳少恭的背影，一时只有种恍惚的感觉
　　欧阳少恭这几天没有说一句话了。像是得了失语症一样。尹千觞对他说，他不愿意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生病，声带也正常。
　　窗外下着雪。一片一片，落下来又轻轻地，有簌簌的声响。屠苏看着窗外，病床上的人很安静，几乎一眼都没有落到他的身上。房间里的暖气让人昏昏欲睡了起来，一片温软，清静的氛围。
　　他闭上了眼。
　　再醒来时，床上的人依旧未动似的。屠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他想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到这个人的身边来。他是真的失忆了吗？那他这时候早就应该逃地远远地，永永远远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时候为什么要过来？像一个不知所谓的傻瓜一样。屠苏拧起眉头，站起来，走过去，俯视底下这个人的眼睛，眉头一皱:“现在，你开心了？”
　　那人不动，也没反应，眼睛里空洞洞的，屠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忽然泄了气。“抱歉，我不该向生病的人发脾气。”
　　他自顾自道歉，也不管有没有回应。

　　事实上，无论当年欧阳少恭是否故意，他才五岁，根本不用负任何的法律责任。
　　但是他是否故意引发那一场车祸，则对他来说是相当重要的。
　　那是他的父母。

　　他又想起他的父母。
　　五岁以前，虽然基本不记事，脑海里却还留存了些微薄的回忆。也是三岁之前了，那天下了大雪，爸爸妈妈把他抱出来，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雪一直没有停，他被冻地手脚冰凉，呆呆地看一片片的雪花在空中漂浮。他伸出手去接，雪花落到手里就变成了水。
　　时间好像变慢了，在冰冷的荒原上，看一场似乎没有尽头的雪，风呼啦啦地吹，雪花乱旋着四散逃逸，又在某个地方不经意地聚在一起。
　　它们是水的亡灵。
　　屠苏看了很久，雪大风大，更觉得四处都寂静了下来。呆呆看一看，又回头看看父母，他们的容颜都模糊掉了，像不会说话的背景板。他那时想与他们说说话，却又忽然觉得荒凉，心里被剜了一个洞，可这样的痛无可言说，只有他自己才懂。
　　他模模糊糊觉得，这样的雪，似乎只适合一个人来看。
　　爸爸妈妈来领他回家，他们说，以后还会有机会再来看的。或者，去家乡看也可以，那里有这世上最美的雪景。
　　他那时候闷闷应了一声，权做回答。回去的路上却一直看着车窗外，看那一片被退到车后的雪景。他那时候想的是，可能再也没有了。
　　无论日后有多少的雪，都再也不是这一场了。
　　想到这里他伏倒在母亲腿上。母亲看着他，脸上是由衷的不解。他伸手去抱母亲的腰，母亲没有挣扎，最后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
　　后来呢？
　　父亲好像也过来冲他笑了笑。然后他们一起手挽手，走啊走。走到半路，屠苏抬头去看他们，发现他们的脸，是空的，黑的，像宇宙中不见光线的黑洞。
　　再后来就真的灰飞烟灭了。

　　屠苏睁开眼。
　　房间里有很足的暖气，烘的身体软软的，但屠苏直起身，觉得骨头有一点僵硬。
　　他有点心慌，也有点不踏实。像是有蛊虫在咬他，一口一口地让人发虚。
　　那个黑洞。
　　屠苏无声地喘气。他家里床头柜上摆着父母的照片。天天看年年看，居然还是会忘记。
　　那个黑洞。
　　他一把手蒙上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他忘记了父母的容颜，这是多么可笑又令人难过的事情。

　　缓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少恭边上去，坐在病床上。少恭抬起头来，漠然的眼神扫过他，又收了回去。
　　他看起来……似乎真的不认识他一样。
　　少恭的手指在床上慢慢地游移，但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没有任何的规律性。
　　屠苏不由抿了抿唇，盯着少恭的眼睛就不动了。他有点想伸手在少恭眼前挥一挥，犹豫了半刻还是放弃了。
　　他……真的忘记我了？
　　屠苏不信，但是忽然觉得有点怀疑。

　　记忆是什么东西？
　　若是真的失去了记忆……那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么？
　　虽然说没有记忆也能活，但是忘却掉过往的所有……屠苏觉得荒谬。
　　不真实。太不真实了。

　　原本屠苏觉得失忆是件很难过的事情。一切过往全部丢掉，整个人好像从此焕然一新，但是也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
　　那失去记忆后的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找回记忆？
　　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那也活过了长长的一生。
　　如果……在失忆之后，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笃定，觉得记忆一定是找不回来了怎么办？
　　……那去死似乎也无所谓了吧。

　　屠苏看看少恭，突然浑身战栗了一下。
　　他将他的手拉出来，反复看了看，少恭的手很好看，骨肉匀亭，指骨修长。
　　他……会死吗？
　　屠苏的嘴又开始抿的紧紧的了。
　　他放开了少恭的手。

　　每当要做什么决定的时候，无比强大的撕扯感就开始反反复复在心里作怪，周而复始，像一个巨大而嘲讽的怪圈。
　　但其实，这种痛苦更是因为做出了决定。你知道不应该，但还是做了出来。
　　他想，爸爸妈妈，我真的是对不起你们。

　　“我想带你回我家，你同意么？”
　　他终于问了出来。
　　但是没有人回答。
　　一时间只有点滴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极有规律，滴、滴、滴。药水汇入血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在某天某月，又被蒸发掉，成为水分，其他某些再排出体外，汇入更宽广的河流。
　　时间好像被拉长，也变得毫无意义。
　　他静静地等。坐的端正，身体笔直，像一把剑。他坐在这里等。等他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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