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难从

　　阿蛮醒了，活过来的是她，却也不是她。乌黎塔在看到阿蛮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后悔了，这不是他妹妹的眼睛，这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一个人的灵魂；而阿蛮的全身，只剩了一个头颅还未被完全侵蚀，凤凰蛊保证了她□□的鲜活和大脑的完整，却也成了她所有痛苦的根源。
　　乌黎塔不敢将她放出去，一个早该在泥土里化为森森白骨的孩子；一个一出生便被视为凶婴的孩子，如今又重新出现在教中，注定会被格杀勿论，并且死无葬身之地。乌黎塔舍不得阿蛮，看到阿蛮现在的样子，他更加愧疚，于是每天陪在她身边，在这阴暗的地宫中，用碧蝶逗她玩。阿蛮的心智还是像三岁孩子一样，但是受蛊虫影响，她这次“起死回生”，变得异常沉默，仅仅三年为人的记忆几乎消失殆尽，连基本的是非观都没有。乌黎塔只好重新教她说话，教她认字，教她御蝶之术，教她一切他会的，他能教的。
　　阿蛮的任何要求他都会满足，除了从这个密室里出去；而阿蛮提得最多的要求，就是想要去外面看看。
　　就这样过了两年，阿蛮的暴戾之气越来越重，她似乎越来越不满意待在这里，以往乌黎塔稍加安慰，用碧蝶跳舞，吹笛子给她听她便会渐渐安静下来；而如今他越来越镇不住她了，很多时候他吹安神曲都收效甚微。而这日，乌黎塔再次招出碧蝶希望用蝶旋之舞能稍加安慰她，谁知竟亲眼目睹了她面无表情掐死了自己的一只碧蝶。更可怕的是，看到手上蝴蝶的尸体和血液，阿蛮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兴奋的神情，乌黎塔还来不及阻止，就见她轻轻一抬手，身体中便有无数的蛊虫涌出来飞扑向蝶群，若不是他快速召回了碧蝶，恐怕精心饲养多年的宠物就要命丧于此。
　　那是他第一次对阿蛮发火。
　　一巴掌打过去，阿蛮似乎愣了许久，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似乎带着一点不敢置信看着乌黎塔，嘴巴有些委屈地扁着，那些从她身体里射出去的蛊虫也慢慢地往回爬。她低了低头，乌黎塔皱着眉头很想去揉一揉她的脑袋，谁知阿蛮却突然抬起了头，那对大眼睛……竟然没有了眼白？！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懂一般直直盯着他，乌黎塔根本来不及防御，就被瞬间从她身上射出来的蛊虫击中，那蛊虫有着凤凰蛊的效力，比普通的蛊虫不知强大多少，钻透了乌黎塔的胸膛直穿肺叶。乌黎塔痛苦地倒在地上，他不会控蛊，而此时召唤碧蝶出来也不过是徒增尸体罢了。
　　蛊虫咬穿了乌黎塔的肺叶，直向心脏进攻。
　　乌黎塔在万蛊噬心的痛苦中迷迷糊糊地想道：原来这孩子的恨意已经强烈到了这种地步，看来真的是自己的错，以命抵命——阿蛮，今生哥哥对不起你，如有来世，哥哥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然后你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关在这里了？”
　　乌黎塔点了点头，又是轻轻咳了几下。聂凡生看着他这个样子，应该就是那蛊虫当时咬穿了他的肺叶所致。
　　“蛊虫在身体里一直不取出，她是想通过这样来控制你。”穆靖书说道，乌黎塔闭着眼仰头叹息：“她将我当成玩伴，万蛊噬心不过是她对我的惩罚，将我囚禁在此，是怕我逃走；又或者，只是也想让我尝尝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度日如年的感觉。”
　　“所以那之后，五仙教的碧蝶使都是一个冒牌货？！”聂凡生惊道：“她那样出去，不会出事吗？！”
　　“我答应了她会一直陪着她，条件就是她不许伤害教中之人。”
　　她真的能做到吗……聂凡生撇着嘴满脸的不相信。乌黎塔看到聂凡生的表情，说道：“她做到了，至少她没有伤害人。”
　　又是强调了“人”这个字，聂凡生立刻想到了整间密室里各种蛇虫的尸体，他说的不伤害人……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里全部是她找来的玩伴，用来杀戮的玩伴。”乌黎塔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来这句话，聂凡生惊恐地看着他。
　　“她并非刻意要杀死它们，只是心中暴戾之气难以抑制，即使受我的教导，可她现在毕竟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所以……可怜了这些无辜生灵。”
　　聂凡生和程柒柒都不由自主打了个颤栗，如果阿蛮真的是把他们抓来当玩物，以他们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不可能斗得过她这个诡异的蛊人。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任人宰割，凡凡，我没事了，我们想办法从这里冲出去。”程柒柒抽回被聂凡生架在肩膀上的胳膊，挺直了腰说道。
　　乌黎塔摇摇头：“没有用的，这个密室只进不出，被关在里面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外界听不到你的声音，这里的墙壁又厚又结实，完全是一个被隔绝的世界，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多年一直被囚禁于此。对不住把你们牵扯了进来，一会若是阿蛮来了，我用碧蝶拖住她一会，你们趁机从入口离开，然后把门关死，机关就是入口处那个金色的小蛇。”
　　“你要做什么？”
　　乌黎塔沉默了好一会：“你们中原有因果循环这么一说，我想这是我的报应，也是时候该消了此孽了。”
　　“你不管五仙教了吗？”聂凡生见不得别人这种要死不活的样子，人的生命何其可贵，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决定自己和别人的生死？！她才不管什么下辈子不下辈子，只记今朝，其他的全是狗屁！
　　这也是她从不主动杀人的原因，世间万物皆有其生存之道，若非此人是天打五雷轰都不足为过，或是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她的千红刀是绝不会夺人性命的。聂凡生怕死，因为她完全不记得四岁之前的事情，唯一有印象的就是睁开眼的那一刻，周围几对冒着绿光的眼睛，那是她来到这世界看到的第一种生物——狼，而且是饿了许久的狼。若是没有被那天碰巧路过的墨炀捡回去，她聂凡生早已是亡魂一个了。她对这个世界有着深深的恐惧，可是却意外地十分乐观，这也是让墨炀十分欣慰和惊叹的一点，受到那样的心理冲击居然会和他所想的完全反向成长。可是墨炀不知道的是，正是他的“顺手”，教会了聂凡生什么是希望：希望不是你所期待的目标一步步实现，而是你在一片绝望之中，突然照亮四周的一片曙光。她一直坚信这一点，而在这之前她需要做的，就是保证自己可以撑到曙光来临的那一刻。
　　“就在这里同归于尽吧，不管是阿蛮还是我，都是种解脱。”乌黎塔已经一心求死，聂凡生的声音凌厉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是一种解脱？你怎知她不想活？你把她囚禁在这里多年也被报复回来了，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你没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也没资格决定自己的生死。因为你不知道，你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什么？”
　　乌黎塔诧异地看着她，穆靖书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聂凡生。
　　“如果她真如你所说的那般没有人性，根本无需对我们手下留情，无需动用她可能学了很久才学会的骗术，她大可以用简单粗暴的方法劫持我们其中某一个人；以她控蛊的能力，她也完全没有必要去学习所谓的御蝶之术，更不会这么多年来只是控制你而不杀了你，甚至连你的碧蝶都没有动过。”聂凡生想到了那天夜里她看到的玄渊，和满地野狼的尸体，情绪越发激动起来：“是，她是找了无数的蛇虫当玩伴，最后都被她残忍地杀死，可是扪心自问，你觉得这些生灵的性命和人的性命是等同的吗？我们之所以吃鸡鸭鱼肉而不是被吃，恰恰是因为我们是强大的一方，她已经控制自己不去杀害与自己生命价值等同的生物了，这些尸体也是她在求生的证明，因为如果不杀戮，死的人就会是她！——”
　　聂凡生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愣住了，乌黎塔不知道，穆靖书和程柒柒却是可以明确感受到的，聂凡生说的，这样辛苦努力求生的，正是玄渊。
　　乌黎塔低下头，骨瘦如柴的身体微微颤抖，周围的碧蝶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都小心翼翼落在他身上，似是安抚一般。乌黎塔突然哽咽地开口：“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道，我知晓她心中寂寞，可是我不能用教中几百人的性命做赌注。她找你们，想必是因为你们是什么鼎鼎有名的人物，她想要的是杀神殿中的那些傀儡！因为在她眼里，那些傀儡是和她一样，是不人不鬼活死人一样的存在，她需要和她相同的玩伴，她感受到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说着突然抬起头：“可是你们知道那些傀儡是什么东西吗？！他们不怕痛，哪怕断手断脚也会被控制着攻击目标，他们才是真正的‘杀神’！他们才是杀神殿这个名字的由来！当年发现他们的时候教主之所以没有下令将他们清除，是因为这些傀儡即便没有人控制也保持着攻击的本性！无所畏惧的人才是最可怕的！阿蛮绝对有那样的实力控制他们，可是那个密室的入口已经被封死，她虽然对蛊物有天生的号召力，但是却身无半点武艺，必须有人从旁协助才能找到那些傀儡，我若不阻止她，你难道要我为了阿蛮再犯下一次大错连累教中所有人吗？！”
　　聂凡生沉默，程柒柒这时候却突然问了一个好像很无关的问题：“你们说，阴气最怕的是什么？”
　　“当然是阳气了。”聂凡生有些烦躁地回答，她真想扒开程柒柒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豆腐渣，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干嘛？！
　　穆靖书凝神想了一会，笑了：“我明白了，你们那些傀儡最怕的是什么。”他赞赏地看了程柒柒一眼道：“既然傀儡是由尸蛊控制的，而尸蛊又是从靠着尸体才能存活的，换句话说养育了尸蛊的是腐肉和腐息，可是如果在烈日下呢？这些尸蛊还能存在吗？即使存在又能活多久？烈日下的尸体即使腐烂也只会吸引蝇蛆或其他的猛禽，最后也必然会变成干尸，而不像在阴暗潮湿之地那般，滋生出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乌黎塔如醍醐灌顶，他们从没有试过从尸蛊的角度来想办法，傀儡都在那个阴暗的地方，没有见过天日，自然也无人会注意到他们是否惧怕阳光这一点。况且五仙教众多参天古木，阳光稀疏，唯一阳光十分炽烈的地方便是望海崖，那里离杀神殿相隔甚远，即便真的打了起来，也没人会跑那么远。果真当局者迷，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几人不是五仙教中人，才能想到这一点。
　　“我明白了，只要能控制住阿蛮，将这些傀儡运送到望海崖，或许这多年的祸根就可以拔掉了！”乌黎塔站了起来，身上的蝴蝶也跟着一下子全都飞起来。
　　“虽然不确定是否奏效，但是那些傀儡留在五仙教中也是一大隐患，今天有一个阿蛮，日后说不定会有两个三个，与其忐忑过日，倒不如孤注一掷；最坏的结局不过一个死字，窝囊等死，还不如下个赌注。”
　　聂凡生听到乌黎塔说的望海崖脑子里莫名就出现了一座悬崖的样子，头顶的阳光刺得眼睛根本看不清，然后她一步一步往前走，一脚踏空就直接掉了下去。这感觉让她很害怕，可是这种害怕又来的完全没有由头。
　　奇怪，她并不恐高啊……
　　甩了甩头，聂凡生说道：“好了别废话了，当务之急是先从这里出去，待在这里我们就算把红尘给参破了也没半点作用。”
　　乌黎塔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一条紫色镶银边的发带，交给穆靖书。“我们必须等阿蛮回来，然后我会拼尽全力阻止她，你们趁机逃出去，将这个交给风蜈使仰阿莎，她自然会明白。还有这个——”他又掏出一个像风鸣子一样的东西，“吹一下是召唤阿达，让他带你们去找仰阿莎，他能听懂人话。”
　　“你们的宠物难道不是只听主人的？”
　　“阿达是个例外，阿达只听我和仰阿莎的，因为我也算是阿达的半个主人，就好像我的碧蝶也听命于仰阿莎一样。”
　　“可是阿达也听命于阿蛮了啊！”聂凡生表示很怀疑，那个巨型蜈蚣感觉很不忠诚的样子，见谁都撒欢。
　　“他那不是听命，是恐惧。因为蛊虫也不是无坚不摧的，阿蛮的控蛊能力和杀戮能力在蛊虫的眼里也是同样的可怕，没有仰阿莎的控制，阿达并不是只会战斗的工具，对它来说，阿蛮的召唤就像是教主之于我们，实力悬殊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你们那个神秘的教主到底每天都在做什么……
　　聂凡生无言以对，自己的教中发生什么教主都漠不关心，这教主当得有什么意思？挂个名头又不享受拥有权力和被敬畏的感觉，在这个教中的存在可能还不如几大圣使重要，简直占着茅坑不拉屎。
　　聂凡生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穆靖书使劲扯了聂凡生一下，凛冽的剑气擦着耳朵而过，即便如此，聂凡生的耳后还是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殷红的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聂凡生差点就觉得自己耳朵被削掉了。穆靖书看着聂凡耳后的血迹心中无比懊恼，一直顾着与乌黎塔说话，竟忘记了玄渊还在。
　　聂凡生回头看去，玄渊一对血眼在一片黑暗中无比清晰，就如第一次在天牢里见到他一样，已经没有了这些时日相处时一点点展现出来的柔情，只有冰冷和嗜血。
　　这不是她的师兄……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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