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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
无为略想了想,淡淡道:“军营比起家中是艰难许多,吃穿用度少了许多讲究,随军行路也并非容易之事。只是明里暗里的,自有许多人护着我,给予照料,也未曾吃过太多苦。”
三年辛苦,无为只一句淡淡带过,其间种种艰难,度过去了也并不觉得如何。但偏就是这样的风轻云淡,反倒叫座中两人各有心酸。
谢老瞧着无为气色,觉得与从前大不一样,一样的面貌,却已叫他觉得陌生。他已当她是他谢家的姑娘,这些年不知受了不知多少的苦,不由叹一声:“嫣儿,此后就留下来吧。”
无为知道这是老人的体贴心意,今后种种尚未可知。既然回来,也暂时没有别的去处,不如让老人多少安心些,便颔首应下了。
无为多少能体察谢府上下的心思。失去了谢容勉之后,自己硬生生攀上去,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提醒他们的失去。当年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如了自己的意,但实际上,不仅仅是伤了郑府的颜面,便是谢府,想来也是难堪的。
虽然父亲从来也不提,谢府这边也无什么流言传到她耳里。但她想,总有些人在背地里嚼舌根,说她如何不矜身份,未出阁而与人盟誓生死,不守礼教,不知廉耻。
这些年,没有谁不辛苦地活着,也将一如既往地辛苦下去,都是毫无办法的事情。
正在说话间,门外划过一角翠绿。无为瞥见了,微一皱眉,便听见郑朔低喝了一声:“谁?”
门外的人迟疑些许,迈步而入。
无为怔怔瞧着门外进来的人,一袭清淡的禾绿长裙,眉目淡得几乎瞧不清,却又有分明的韵味。
女子低垂眼眸,先是对座上的谢老行礼请了安,方才转身过来,对着无为,缓缓笑了一笑:“嫂嫂。”
无为连忙站起身来,那女子,竟是谢思芜。
当年的骄纵女儿,如今真正是大家闺秀了。细细瞧去,也是娇娆如画的好颜色。
无为顶替了她的身份这些年,想来,也耽误了她的好年华。
谢老将谢思芜唤自身侧,眼底掠过怜惜之色,谢思芜却径自低着头,再不发一语。
无为深觉这气氛古怪,正欲发问,便听见一道苍老的嗓音,无悲无喜道:“思芜快要嫁了,下月十六,嫁入贺王府。”
无为先是被谢思芜要出嫁的事情惊了,反应过来又疑道:“贺王?”
“便是从前的十六皇子。”郑朔在一旁道。
十六皇子?无为心下一想,便想起来了,这位十六皇子与慕家的关系。只是未曾料到,他已然封王。
嫁与皇子是一场赌注,但依照慕长齐曾提及的一言半语,这位十六皇子,一早便没有了争夺皇位的资本。谢思芜嫁给他,想必是谢家全族的考量。
一来,谢府的确是需要再找一个倚靠。若是皇族,这份倚靠便更加牢固。但若是因此将谢府拖入皇位争夺的漩涡,无异于自绝后路。
所以才选择了这位贺王吧……无为留心打量着谢思芜神色,听到贺王的名号,她神色一分不变,想来并不在乎这份亲事。仿佛那一生的归属,已然全然与她无关。
无为站起身来,应了谢思芜一声嫂嫂,心里仍是叹。谢府的小姐,心比天高的谢思芜,如何会成为了如今这个样子。竟真的同她有几分想象了。
谢思芜带无为去拜祭,留下郑朔与谢老闲话。
谢思芜走在身前两步,少言寡语。此情此景,那些逝去的年华仿佛枯木逢春,又从骨子里渐渐苏醒。
那些刻意回避的从前里,无论是郑嫣,还是眼前的谢思芜,都是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心思脉脉的女孩儿。受着良好的教养,金娇玉贵地长大,唯一的指望是找到一个可依靠终身的好男儿,安安心心从父亲身边去到夫君身旁,从此一生安乐。
可是她们同时失去了这样的人生。原本的一切乍然破裂,她们被命运胁迫着往前行走,再不抱任何期望。
“思芜,”待走到了谢容勉墓前,对着那一方墓碑,无为终于道,“你愿意嫁给贺王吗?”
“没有不愿意的,”谢思芜道,“如果没有不愿意,那就是愿意了吧。”
无为看着她:“思芜,若是你哥哥在世,想必不愿你如此委曲求全。”
“嫂嫂,”谢思芜一笑,那笑意莫名悲苦,“若是哥哥在,你又何必如此呢。想来我们都已经接受,哥哥走了,我们还是要活着,再难也还是要活着,又还能如何呢?”
“若是你不愿意,或许我可以……”无为的声音低下去,再也没能出声。
“你想帮我推了这门亲事吗?”谢思芜仿佛看透一切,“嫂嫂,你那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以谢家如今的状况,是没有世家肯娶我的。而谢家的百年门楣,又岂会容许我下嫁。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嫁给贺王,或者出家修行,孤独终老。”
她又是笑,伸手触了触谢容勉的墓碑,“若是容得我选,我是宁可常伴青灯,这一生清清白白了了,也自觉妥当。可是我是谢家的女儿,唯一的女儿,谢家只有我,我无法不考虑谢家的今后,谢家的子孙传承。”
“思芜……”无为只唤了这一声,再无他话。谢思芜也顿声,敛了眉目,只是默默抚着谢容勉的墓碑。
无为知道一切无可转圜。谢思芜已将一切都看得清楚,想必思量过不少时日了,这些心思也不知在心上转过多少个来回,才能如此坦然地宣之于口。
无为想了半晌,心下十分不忍,但也无法安慰,只好双双静默站在越来越凉的风中。那一方墓碑平整,安安静静,墓碑的主人已然毫无所知,他曾深爱的两个女子,俱因为他的离去,在这世上百般颠沛。
从谢府归家的第三日,慕长齐大军还朝。郑朔早早随郑相前去迎了,只无为一人在家中。晨光正好,无为坐在旧时闺阁窗下,换丫鬟伺候笔墨。
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写这一封信。她无法帮谢思芜推辞婚事,至少可替她讨一个承诺,一个来自慕家的承诺。
无为也曾想过,此后再也不要和慕长齐有所牵扯。其一,她女扮男装瞒了他三年。虽然慕长齐未必不知,但是她到底在存心隐瞒。其二,她该用怎样的身份来写这一封信?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却又不能不做。
索性便将一切坦诚。
便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又如何?她是郑嫣,是谢容勉的未亡人。明明白白的事情。知道了这一些,此前慕长齐心里曾有过的怀疑兴许都淡去了。
也……未必不是好事。或许他碍着她父亲的面子,念着曾经谢容勉与他的出生入死,念着她是谢容勉的妻子,念着谢思芜是谢容勉的亲妹妹,多少能顾念一些。
写完信,待笔墨晾干,无为将信装好,想了想,直接唤小厮来,送去慕将军府上。
送信的小厮接了信,很快便去了。郑家家养的奴才,自然知道该如何做。无为并不担心这封信的归处,只是默默在桌前静坐半晌,突然察觉过来,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已经从心底里卸下了对慕长齐的所有防备与怀疑。
这是不该有的事情。无为暗自心惊,久久无法从这个认知里解脱。
当初的一意孤行,无非是笃定,谢容勉绝不会轻易身死,亦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所以非得寻个究竟。而这一遭,她也从上官问的口中得知,一切果然并非如此简单,谢容勉果真是枉死。
慕长齐是当年主将,这桩桩件件里,未必没有他插手,谢容勉的死他也未必不曾沾染半分。可是为何,她如今竟对他下意识地信任,求助,乃至于连身份都坦诚相告,丝毫都不曾犹豫。
这……
无为瞧着自己微颤的指尖,仿佛冷眼瞧着另一个自己在不安地战栗。但是很快了,她握紧了双手,不着痕迹地收入了袖笼之中。
“谢容勉。”
她在心底低低念了一声,似是怨怼似是叹息:“你真是我的魔障。”
终生的魔障。
这一日谢府西偏院格外地冷清。丫鬟仆从们走路脚步都放得极轻,呼吸都不敢大声了。而这院子刚刚归来的主人,负手在院里站了半日,只对着院里的那棵枝桠光秃的梅树,半眯着眼,日头一点一点挪移,她一直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昏时远门开了,清晨传信而去的小厮匆匆进来,见到候在园中的主人,自知手中信笺的非同一般,忙上去呈交了。
无为听见声响,抬了抬眼皮看他,脚下亦酸涨难忍,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站了大半日,茫茫然又被些往事缠住了魂儿。但也只是淡淡地,接了信,转身回屋了。
夜里陪着父亲兄长用了饭,饭桌上一直冷清。父亲身旁放了一副碗筷,那是留给去世的母亲的,从小到大已然习惯如此。如此用完一餐,并无多的话语。仿佛她在,她不在,都会有这样沉默的一日三餐。
但终究是不一样的,郑朔知道,无为也知道。那自她归来始终不曾有好颜色的父亲,一定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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