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劫

　　永和二十六年春，河州风光旖旎，江南一片草长莺飞景象。

　　龙锦华如今不过八岁，近来他越发感觉到父皇情绪不定，过去不过是不勤于朝政，现下竟是直接不理政事了，总想着修仙与享乐。
　　春来总有好气象，江南河州是龙国除龙京外最具盛名的城市，旧时曾有一位诗人到访河州，受河州美丽风光感染，留下美诗一首，于后世代代流传，到如今，这首诗也成了许多文人墨客争相拜访河州的契因。
　　龙锦华也曾读过这首诗，但他对河州并无向往之情，今日不过是随着父皇一并过来了而已。
　　宰相姚文清着实会讨父皇开心，总说春季的河州风景最好，气候宜人，位于河州的酒楼“江南里”其美味与龙京的“食为天”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父皇心动许久，终于决定于今年春初到访河州。
　　一同过来的还有龙锦华的老师沈丘宜，他如今官拜太子太傅，过去总爱教导龙锦华君子之仪、驭人之术，期望未来龙锦华能成为一国明君。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江南里的门口，沈丘宜不由得开口说道：“旧时曾有诗人云，‘夜来枝半红，雨后洲全绿（注①）’，虽说是赞美河州好风光，但我瞧着这首诗用来描述眼前的‘江南里’也是极为合适的。”

　　龙锦华也在沈丘宜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他循着沈丘宜的视线向江南里瞧去。这一瞧着实让他吃了一惊，所谓“江南里”，自当取“身居江南之中”的意蕴。江南里修缮得十分漂亮，红墙绿瓦，墙壁上画着山水风光，酒楼的屋顶也按桃花挂满枝干的样子建好，龙锦华等人站在门口瞧着，觉得这酒楼着实有“夜来枝半红”的模样，更何况今日本就是雨后初霁，江南里的绿瓦被冲刷得亮艳，瞧着也颇有“雨后洲全绿”的美感。

　　“这河州竟有如此繁华气派的酒楼，着实将我们龙京的酒楼都比下去了。”文帝站在门口，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姚文清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意，说道：“属下自当不会欺骗老爷，今日老爷亲眼瞧见之后，不知觉着是否对得起属下的称赞？”
　　这回下江南，文帝选择隐瞒自己的身份。如今他们这一行人，文帝是居住于龙京的世家老爷，龙锦华是世家公子，姚文清则是管家，而沈丘宜便是龙锦华的私塾老师了。
　　文帝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别得意得太早！这江南里瞧着是气派漂亮，但酒楼自当以美酒佳肴为招牌，我倒要看看他家的口味是否也如外表这般漂亮。”
　　说罢，文帝率先走了进去。龙锦华则被沈丘宜牵着，紧紧跟在文帝身后。

　　江南里内部也如外部一般漂亮气派。店小二见文帝气质不凡，当下便知道文帝这一行人不是一般旅人，于是赶紧上前好生招待。
　　“几位爷，今天想吃点什么？”店小二脸上带笑问道。
　　姚文清看了文帝一眼，得到许可，之后便说道：“把你们店里的招牌都点上，我家老爷特地从龙京过来，就是为了尝尝你们江南里的手艺。”
　　那店小二笑容更深了，说道：“哟，原来是远道而来，小的这就去准备，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
　　说着，那店小二朝厨房吩咐了几声，又领着文帝等人上了二楼，待各自都坐下以后，店小二又给他们斟茶。
　　龙锦华一路上一声不吭，这会儿也只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姚文清同自己父皇有说有笑，他倒像个外人坐在沈丘宜身旁，两人不发一言。
　　姚文清如今权侵朝野，又很会讨父皇欢心，沈家在朝中越发被边缘化了。如今沈丘宜好歹还是太子太傅，同皇家仍有些交情，往后沈家会如何谁都不好说，至少现在龙锦华已经感觉到沈丘宜总插不进姚文清同父皇的谈话了。
　　店小二给各自斟好茶后又下去接待其他客人，沈丘宜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飘忽。

　　龙锦华无聊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江南里的二楼很大，整层楼被分成了多个隔间，文帝等人所在的隔间极为安静，往外能瞧见河州的秀丽风光，往内则能听见楼下歌姬的琵琶声。他对琵琶女不感兴趣，这会儿酒菜也未上来，龙锦华准备往阁楼边走去，想看看楼外的风光以疗慰自己压抑的心情。
　　八岁的他已经能明白许多事，更何况在成为太子后，他从沈丘宜忧郁的眼神中总能读到许多讯息。
　　想到这里，龙锦华只觉得心中一阵沉闷。他走上阁楼，朝楼下望了望。
　　河州是江南第一大城市，在龙国，其繁华程度仅次于龙京，但由于不在天子脚下，与龙京相比多了许多自由浪漫的气息。街道里商铺繁杂，街边也有许多卖艺的流浪人，百姓们的喧闹声不绝于耳，听着竟是比龙京更为热闹。
　　龙锦华不由得心想，若自己不是当朝太子，只在河州当个普通商贾人家的公子，说不定人生会更加畅意快活。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注②）”远处突然传来一稚嫩少年的声音，“旧时诗人所描绘的江南风景着实漂亮动人，我曾多次求姐姐说要来河州瞧一瞧，到了这会儿，姐姐终于才肯答应。”
　　那声音听起来是一个年轻少年，估摸着不到十岁，但语气却有些傲气和老成，龙锦华听着好奇，便去寻声音的源头。
　　“子秋又说笑了，你阿姐待你如何你比谁都清楚。”突然又传来一个年长些的男子的声音，“你瞧瞧你才多大，过去若让你过来，你阿姐如何放心？”
　　“你又当我是小孩子。”那稚嫩少年不服气道，“我早就能独自一人穿过离国的迷雾，驾着船来到龙国，就你们还当我是小孩儿。”
　　年长男子又说道：“你这傲气也不知承袭了谁，莫忘了，你才六岁，就算你要过来，只怕旁人也只当你是哪家丢失的小孩罢了。”
　　“凌霄，你放肆！”稚嫩少年怒了，吼出的嗓音里还带着奶气，“真不知道阿姐看上你哪一点，你分明就是个毫无风趣的人，世人竟称你为温润公子，这着实是个笑话！”
　　那年长男子倒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河州一带的百姓还称你为少年才子闻子秋呢，我瞧着也不像啊，你分明就是个骄傲淘气的富家公子罢了。”
　　稚嫩少年见自己说不过年长男子，动起手就要揍他。六岁小孩能有多大力气，年长男子任由他朝自己撒气，右手还摸着他的脑袋，说道：“哟，小狗要咬人了。”

　　两人一来二去拌嘴，龙锦华听在耳中，觉着有些好笑，不由得对那稚嫩少年产生了兴趣。他往声音的源头走去，不一会儿，他便看见阁楼上站着一名男子和一个小孩。
　　那小孩脸上还带着红意，许是刚才动了怒，这会儿怒气还未消散。那男子则气定神闲，脸上还充斥着打趣的笑容。

　　“你才是狗，你太放肆了，若是我当上了宗主，第一件事就是去收拾你们听风楼，看你还敢不敢不将我放在眼里！”稚嫩少年语气依旧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我真是怕极了~”男子像是听到了好笑的话，“但你没这个机会咯，你阿姐才是宗主，而且你阿姐才舍不得伤害我半分呢。”
　　“气死我了！”稚嫩少年又捏着小拳头往男子肚子上锤了几下，“凌霄你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
　　“好的，我走就是了，小少爷我惹不起。”说罢，那男子转身就离开了。

　　稚嫩少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抬起脚往阁楼的栏杆上踹了一脚，许是用力过头，他又吃痛地叫了一声。
　　龙锦华觉得他十分可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那少年又往周围打量了一番，龙锦华赶紧躲在柱子后，怕少年看见自己。那少年见没人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龙锦华又偷偷看着他，发现他正打量着楼外的风景，脸上的红意消散了许多，这会儿正发着呆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南闻子秋？
　　龙锦华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看着那少年穿着锦衣玉服，一张漂亮的脸蛋正被阳光照耀着，瞧着十分可爱动人。他的嘴巴因为刚才生过气，这会儿还下意识地嘟着，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可真是一个风姿卓越的少年，龙锦华不由得想道，只怕龙京中也找不到这般可爱的小公子。

　　正当龙锦华瞧着他出神的时候，店小二突然来寻他。
　　“哟，公子在这儿呢，酒菜已经备好了，公子快去吃吧。”那店小二走了过来，朝龙锦华说道。
　　龙锦华赶紧又去瞧那少年，发现那少年已经离开了，心中顿时不由得十分失落。他跟着店小二往隔间走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开口问道：“我刚才在阁楼里瞧见一个漂亮少年，好像被人叫做‘江南闻子秋’的，估摸着年纪只有六、七岁，不知是谁家的公子？”
　　店小二说道：“你说的就是我们酒楼的少爷，我们少爷在这一带是有名的少年才子，熟读诗书，方圆十多里的秀才见到我们少爷都是口口称赞，说十年后我们少爷必定是状元之才！”
　　说起自家少爷，店小二毫不吝啬地夸赞一番。龙锦华对这闻子秋更加好奇起来，若是能同他交上朋友便好了，把他带回京城，去做自己的伴读，想来一定十分美好。

　　他跟着店小二回到了隔间，刚坐下，他便准备向父皇开口，求父皇恩准自己带闻子秋回京城当自己的伴读。
　　“父亲。”他刚开口，文帝三人都看向他，姚文清的眼神里还带着疑惑。
　　他突然愣住了，姚文清在此呢，父皇倘若为自己做主准了他的请求，可将来带闻子秋回京，宫中有姚家眼线盯着，他如何能保证闻子秋的安全？闻子秋本只是商家公子，家中无权无势，去了龙京只怕会受人欺负，而他龙锦华又是个落魄太子，恐怕也不能将闻子秋好好保护起来。
　　“怎么了？”文帝问道。
　　龙锦华回过神来，他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就是想问问父亲对这江南里的味道是否满意？”
　　姚文清率先笑了起来，说道：“老爷先喝了口酒，刚才一直称赞有加呢。”
　　龙锦华乖巧地说道：“还是姚大人最懂父亲的喜好。”
　　说罢，众人开始动筷。龙锦华努力将心中的失落情绪压下，他突然想起沈丘宜曾对自己说过的，“殿下若心中有珍视之物，登基之前都不该让旁人瞧出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龙锦华叹了一口气，闻子秋，我同你大概也只有这点缘分了。

　　文帝等人在河州待了几天，之后便回龙京了。
　　离开那天，龙锦华站在江南里门口，朝阁楼方向望去，他想再见闻子秋一眼，自那次阁楼远远一撇后，接下来几天都很少见到他。
　　他失落地坐上马车，待车夫已经驱马往城外驶去时，他仍然掀着帘子往外瞧。
　　待到马车来到城门，龙锦华在人群中瞧见了闻子秋。他手上拿着一支刚吃没几口的糖葫芦，身后仍然跟着那个名叫凌霄的年长男子。
　　今日的他没了那日的傲气，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单纯笑容，许是和凌霄和好了，他今天的笑容十分灿烂，脸上也泛着可爱的红润气色。
　　龙锦华嘴角微微勾起，估计他自个儿也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如此也好，闻子秋本就该在河州快活自在地度过少年时期，不该陪自己去龙京受苦。将来自己如若能顺利登基，坐稳皇位，他一定再下江南来寻这少年。
　　那时，如若上天还肯眷顾他，必然会让他同这少年再次相见。

《东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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