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徘徊

　　夤夜，夏园黑色雕栏大门被推开。
　　他走在静寂的小道上，园里一花一木、一瓦一房在黑暗中微光盈盈，是悬在半空的月亮透过稀薄云层投下的清冷光芒。
　　路口的泡桐花早已凋谢，绿叶长满枝桠要等来年五月才能再见它开花，夜色中只见它黑压压枝叶叠错的轮廓。他想起有一年大雪，到了夜间跑出来爬上洗衣台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雪，伴着小伙伴的笑声一抬头看到叶已落尽枝桠积雪的泡桐和一轮特别明亮的圆月。严寒中大家呵气成雾还觉得很开心。
　　想到这些他伸手拍拍那颗泡桐树，走向家的方向。走过米店眼见前方出现一抹黑影，他眯起眼加快步伐想瞧清楚是谁。可是他快那黑影的步伐也加快了，等追上去在那盏昏暗的路灯下却没有见到人。他转身在四周寻找查看仍一无所获，回到灯下站了一会儿——楼道里黑影一闪而出，他一怔回头向身后望去，那黑影出现在两幢房子间夹的小道上。
　　他转身，黑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认得那身影，几次想叫喉咙似被卡住发不出声。他慢慢走近与黑影相距不到一尺听到影子叫他，他的心漏了一拍，手向那影子伸去低声叫道：爸爸。
　　影子点头走向他儿时常去的那爿小店。梓柏跟着他，见他手里拿着从山上折下来的老虎刺。
　　“爸，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老爱缠着你带我上山去玩么，摘苍耳折老虎刺，满山乱跑乱串的。这个？是你要给我的？”影子笑着递给他，他接过低头辛酸一笑。影子站在小店前转身对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钱，似在问他想买什么。店铺明明关着但在应梓柏看来那是他儿时午后玩了一身汗，被爸爸逮到抓回家经过夕阳照着的小店，店台上摆满各色零食。哪一样都想买，他扭扭捏捏不肯走非要赖在那里买了东西才肯回家。
　　“你要买东西给我？”他露出开心笑容对着影子说：“我想要泡泡糖，买那个能换贴纸。”
　　影子点头。
　　他们买了泡泡糖并肩走着。梓柏一样一样指给他看告诉他：“这是我为你保留的凤凰里，你看米店前的那颗泡桐，还有老房子后面的铁路和火车。你回家看过吗？房间跟从前是一样，那盏蝴蝶灯被我找回来就挂在床顶，阳台里的鸟笼和花草都是你在时的样子一点没有变过。顶层的葡萄架你瞧见了吗，它也结出了青色的小葡萄，味道也是酸涩的。”影子听着不时点头和他继续往前走，来到那丛紫茉莉花旁，月亮被云层彻底遮盖幽暗的天空没有一颗星辰。
　　风动无声，悄然静谧。
　　他站在那儿和影子说道：“我常和他们一起跑到这里来玩，你总是从这里把我拖回家。”说着笑起来。他们一起环顾这儿，影子走到他跟前，他怕影子会离开自己忙说：“你放心，那天在医院警察来做笔录我已经告诉他们我不追究，我不会起诉夏松林。他关几天就会放出来，他不会有事。”
　　影子摇头握住他的手，两人万般不舍。
　　另一边辛绦知道他今天出院，她想他早晚会回到夏园。他撤诉的事，她为他感到开心。她在夏园等他，要告诉他，不管他是否爱自己，她都觉得他值得她爱。
　　从早等到晚，果然他回来了。
　　他一个人在夏园里徘徊，只影孤单地对着空气像是在和人说话。辛绦蓦然记起过去的那些个午夜时分总有人影在夏园游走，原来那人是他！她紧随其后并不敢跟的太近，在暗中看着他寂寥的身影对着身旁空气诉说着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深情。辛绦难过地低下头。
　　他随影子穿过小道来到外边马路，走在两排昏暗的路灯下仍对着影子笑谈——把他过去生活中的乐事告诉他父亲，却半点不提当年的委屈和苦涩。他见影子在笑，自己也跟着高兴。
　　“爸，我希望你多回来看看我，我不怕，你是鬼也好是什么都好，只要你回来看看我陪我一会儿。我很想念你。”他轻声说着这些话。辛绦听来心里酸楚难忍，别转面孔，眼角流下泪来。
　　又听他自语：“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在夏园里，我能感觉到。”
　　影子含笑点头，他去挽影子手却见影子朝他挥别。
　　“爸爸！你要去哪儿？你不回夏园了？！！”
　　影子远荡而去渐渐无了踪影，他急切地追寻过去一声一声叫着爸爸，不断在园外来回寻觅。
　　辛绦独自走回夏园，在夜色中环顾四周，月光下那扇黑漆雕栏大门隔开了一个新旧世界。放不开的旧日回忆，拾不起的重新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应梓柏失魂落魄回来。俩人相见一时无语，同望向铁门里的夏园……
　　“梓柏……”辛绦轻轻唤他。
　　他看向辛绦：“我在医院躺着的时候无事可做，想了很多以前的事。他生阿兹海默病的时候神志不清，很快发展到不认路不认人。他走丢的那次，我真的很怕不敢想象找不回来他，我该怎么办。找回的那天晚上我陪着他说话聊天安抚他的情绪，我们还看了相片。我有一张五岁生日时他抱着我在月季花边照的相。我把相片递给他看，他认不得相片里的自己却指着小时候的我说那是小梓柏。妈就问他，梓柏现在在哪里啊？他混沌看着我们笑笑。妈就指着我说，他是梓柏，你认认。他但笑不语还是看着相片里的我，手指指着喃喃地说：“梓柏。”
　　辛绦哽咽，握住他的手。
　　他苦涩地笑了笑：“你说的对，我那样气愤都不舍得毁掉葡萄架。我又怎么能害他的儿子。当初是我妄想的太厉害希望一切能回到从前，我执着的想要问个明白。其实答案我应该知道的，我也是他的儿子，他又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儿子。既然我已经出了气，我不会起诉夏松林，从此以后他们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你能想通，我替你高兴。梓柏这样做是对的。”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辛绦，我决定卖了夏园。”
　　她顿了顿点点头。
　　风无声而过，两人牵着手最后看了一眼夏园——他父亲的幽魂似在凤凰里如影徘徊，一直陪伴着他。那人影忽然变成一大一小，大的拉着小的手，他们走在凤凰里回家的路上。
　　黑漆的雕栏铁门外，他回身紧紧抱住辛绦。
　　怀念一个人，长存心间，不拘形式。

　　几天后禾枫听到夏园被出售的消息，她忍不住打电话去向辛绦求实。电话里辛绦告诉她：“夏园已经有了新的买主。”
　　“他真的卖了它……”禾枫内心惆怅，“梓……我哥呢？他还好吗？”
　　“他走了。”
　　“什么意思？”
　　辛绦黯然：“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禾枫应了声挂断了电话。她有些想哭但人长大了往往想哭的时候没有一滴眼泪。她一步一步走到外面阳光里。幼时的记忆已经渐行渐远淡却，曾今渴望的与现实背道而驰，她的心空荡荡只徒留下一身疲惫。她选择辞职给自己放一个假，也是给自己多一点时间来想清楚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以及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刚从看守所走出来的夏松林，人难免有些迟钝麻木，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拦到车。他回到家倒头便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因为肚子实在太饿才勉强起来洗漱换衣。去到楼下小店吃了一碗面从报纸上看到夏园出售的消息。新买主是杭州的一个地产商。现在的夏园已经改名易主很快将开发成市中心闹中取静的购物商场。他在那儿呆坐了好一会儿，脸被窗外太阳照得热烘烘的才缓过神来，打开手机预订下了回纽约的机票。
　　临走的那天他毫无留恋。在候机室独坐着就像在看守所的牢房里一样只是这里比较热闹。在里面的时候他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回忆和思索，现在也是。他意识到他自己的怯弱，他已经没有力气去面对父母更无力面对自己。回纽约后他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过起了上班下班，闲时蜗居在家看球赛不伤脾胃的生活。
　　当应梓柏的离开，夏园的出卖……一切都成为过去。夏本榆站在废弃的铁栏门外看着屋宇坍塌满目瓦石残骸的夏园……又到了一年桐花开的时节，那颗泡桐花兀自屹立在废墟中迎风摇曳着满枝桠花朵。她静静地望着它仿佛在凝望着一个人又仿佛是对着一片空无，轻轻说：是我赢了！
　　得不到的就毁掉它，这是她一贯作风。
　　她低下头：既然我不快乐，那我们就都不用快乐。
　　现在他们都不快乐了，可她也没有半点快乐。她向马路对面看去，对着路上车水马龙展露出标志性笑容。五月温煦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对于年轻的她来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对于辛绦……
　　当所有的幻想和热切的希望结束后，摆在面前的也就只剩下现实。她坐在咖啡馆看着眼前这位清爽的男士滔滔不绝的发表自己对现在以及今后生活事业的方向和期望。她的耳朵必须听但她的神思却不受任何人的约束。她回到那晚，梓柏拥她入怀，她觉得这似乎预示了一个新的开始。不，她错了。第二天应梓柏就离开了。
　　留下一张便条写着：我走了，辛绦。我没什么可以给你，你没了夏园的房子我把我的房子送予你，谢谢你长久以来的陪伴。如果……她翻过纸——如果我们到七、八十岁还能相遇的话，我想，到那时候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专心和你相爱就好了。
　　辛绦知道他需要的是时间，而然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岁月里，几番离合，便成迟暮。相见的时间只会减少，遇到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她相亲的对象很中意她的恬淡，已经很少见到她这般沉静温和的女孩子了。他决定把握住她。
　　有人不晓得珍惜，有人却很懂把握。
　　命运自有它的安排，时间往后退。
　　应梓柏收拾完夏园家中的物品走下楼，看到一个高瘦的男子从金奶奶屋子搬东西出来。两人对瞧了片刻，那高瘦的男子重重在他肩上一拍：“嘿！夏梓柏！你不认得我了？我小翔啊！什么记性！”
　　“是你小子！”他重重拍回去，金翔哎呦叫起来。两人顺势坐在台阶上点起烟说着小时候有的没的事。
　　“你不知道吧，我小时候很中意辛绦的。”金翔调侃。
　　“有这事？当时可一点瞧不出来。”
　　金翔笑：“唉！那会儿懂什么。”
　　“那会儿不懂现在懂了，你现在还可以追辛绦。”
　　“现在人大了，口味也变了。你见过长大后的辛绦吗？我可吃不消，我不中意太文静的，我喜欢活泼会咬人的。”说着他自己先乐起来。梓柏糗他：“你中意人家，人家也不一定中意你。”
　　金翔哈哈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竟聊了许久，午后他们在楼梯口分手。小时候分手各自回家都知道第二天又可以见面玩耍，如今分离再见渺茫。
　　应梓柏心中万念俱灰，掉头而去。
　　在路口上了事前叫好的出租车，车子开往机场。他坐在后座上夕阳斜斜照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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