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一面跑，一面随着流朱言不由衷的喊：“少爷，小姐小心啊……”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摔死他们才好！虽然知道这样想有多么邪恶，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既然自己的悲伤苦恼，被他们无情的忽略，那么，为什么要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呢？还要追逐他们欢乐的足迹，担心他们的安危，我实在做不到。然而，这条路毕竟是我自己选的，我曾经有机会选择离开这里。心绪怏怏，脚步自然落了后。边跑边无聊的看向周围，远处，甄远道陪着表兄弟在一处凉亭里喝茶叙话，一眼瞥见我和甄嬛一行，跑的‘欢快’，不禁拈须而笑。我憎恶他脸上那种天下太平的笑容，转头看向另一侧，元氏则陪着表妯娌在游廊里，悠闲漫步。元氏自在凭栏，手执纨扇，抵在额前，绮年玉貌正当时，怎可被这夏日恣意的骄阳晒坏？而那表妯娌似乎有趋奉之意，扭脸陪笑的看着元氏，似乎在说什么。
　　我心思忽然动了动，眼前是一丛丛花木，我靠近了一簇郁郁葱葱的丁香。如锦铺就的繁花后，我唯露一对眼睛盯着回廊下的两位盛装贵妇。
　　只听那表妯娌上下捋着手中的松花绢子，呼啦呼啦好像烟花次第绽放：“表嫂子花容月貌，听说只有当今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怪不得表兄不肯纳妾。家里唯一一房妾室还是表嫂子亲自给纳的。表兄真是好福气呢。……”这马屁拍的真叫人舒服。
　　元氏口角笑意微抻：“人人皆道我如皇后，不过虚长几岁。都这把年纪了，如何与皇后相较呢，实在是僭越了。”
　　“表嫂子谦虚！我看嬛儿如今出落的倒是和表嫂子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得似的。将来也和表嫂子一样有福气！……”那表妯娌正奉承着，忽然一眼看到了藏在丁香后的我，不禁一愣，脱口唤了声：“嬛儿？……”
　　我吃了一惊，竟是来不及躲，待元氏看到我的一刹，索性，我向她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儿，元氏拍了拍胸口，有些没好气，用纨扇轻轻一点：“这个小促狭鬼……”
　　我向她烂漫一笑，这才转身蹦跳着跑开了。
　　只听身后那表妯娌吁了口气：“这小丫头眉眼儿可真跟嬛儿相似！我方才竟看差了眼，冷眼一看，还以为是嬛儿调皮藏在树后呢。”
　　元氏索然一笑，“是么。……”
　　“呃，这小丫头跟表嫂子看起来很投缘呢。”
　　“可不是投缘么？若非如此，怎会待她不同别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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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面跑，一颗心有些懊丧，才偷看了一眼，便给元氏发现了。她有没有察觉自己眼中探究的神色？……
　　远处甄嬛开心的笑声仿佛阳光一样，洒满了整个花园。我循着声音追赶，四周都是一丛丛的石榴花儿，翠叶欲滴，凝艳如火。转过几丛石榴，不见甄珩兄妹，连耳边甄嬛的笑声也听不着了。四周一片静谧，唯有阳光静静洒照花间。正前方十来丈外的紫藤花蔷下，有一双人正在缓缓走近对方。
　　我乍惊之下，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真的没有看错——那两个人一个是我师父陆乘风，一个是甄远道的侍妾莫晓雅！
　　我连忙一闪身，躲在一丛石榴花后，扒开枝叶，小心看向前方，心中暗想——他们是偶然相遇吗？
　　他两个人相对行来，似乎又相视颔首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接着，便擦肩经过了彼此。只是，他们经过彼此时，动作极缓，缓的我几乎以为两个人已然合为一体。待我使劲眨了下眼睛，才发现他们彼此已然分开，各自向前走去。又痴愣了一瞬，两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了甬道两旁的花丛后，紫藤花蔷下，唯余阳光多情烂漫。……
　　忽然想起一个月前的一件小事，那晚，我在蹲马步练功，手上还托了两只装满水的茶杯，陆乘风坐在井台上看着我。气氛有些枯燥无聊，陆乘风忽然没话找话道：“今早为师又看到甄氏夫妇去快雪轩了。……”
　　我撇撇嘴，胳膊和腿直要累掉了，唯有咬牙继续撑着，“人家疼自己宝贝女儿，即便天天去有什么稀奇？”
　　“没什么稀奇，没什么稀奇，……”陆乘风似怕触了我的痛处，陪笑不已，又道，“那个妾室莫晓雅似乎也常去快雪轩看望你家小姐呢。”
　　“当然了，莫氏常去快雪轩，给我家小姐梳洗打扮，还时常教小姐抚笛弄埙。莫不是师父也想去献献殷勤？徒儿大方为师父引荐就是了。……”
　　“为师去干嘛？！”陆乘风气的翻了翻白眼儿。
　　“师父不想去，干嘛要问呢？”我不屑道——那段时间，我跟陆乘风闹了些别扭，因此说话总要呛着他。
　　“呃，为师就随口一问不成么……”陆乘风有些憋气，却又问道，“那莫氏为人如何？”
　　“为人如何？”我动了动脑筋，摇了摇头，“这徒儿哪看的出来，只知道她对甄嬛极好。”顿了顿，有些纳闷，“师父为何问这个？”
　　“随口一问，随口一问。”陆乘风只作随意状。
　　“那师父怎么不问旁人，偏问她？”我不依不饶——我就这么一个师父，可不许他心里再有旁人。
　　“嗯……”陆乘风似乎思考了一下，“为师觉得她不是个普通的俗妇。……”
　　“何以见得呢？”我好奇不已。
　　“当初你在快雪轩挨打，为师冲进院子夺鞭救了你。当时，没有人将为师的举动看在眼里，唯有莫氏，她看了为师一眼，满目皆是赞许之色。……”
　　“哦……”我有些明白了，却禁不住的有些拈酸，撇嘴道，“师父是不是看差了？莫氏就看师父一眼，师父就能看出她眼中的赞许？还满目皆是……”
　　“呃，”陆乘风有些尴尬，“为师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吧。……”
　　我有些忍俊，却正色道：“就算莫氏赞许师父的行为又如何呢？徒儿不得不提醒师父，莫氏，是有夫之妇。”
　　陆乘风正低头啜了口茶，听了这话，噗的一口茶喷了出来，怒道：“浣碧！你放肆！……”
　　我一时住口无言，好像是放肆了些，只听陆乘风又怒道：“是谁教你的这些？这些话也是你说的么？”
　　“没人教徒儿啊！”我小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是老幼皆知的道理。”
　　这次，轮到了陆乘风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浣碧，你放心，为师虽当不得正人君子，可也绝不是觊觎暗室的小人。”
　　我嘻嘻一笑，转头看向陆乘风：“有师父这话，徒儿就放心了！”
　　陆乘风的神色终有些怔忪，又道：“不知是不是为师多心，每次遇到她时，都觉得她好像比旁人多看为师两眼。……”
　　啊？我心中甚急，脱口道：“师父此言差矣——师父不看那有夫之妇，怎知那有夫之妇在看师父？究竟是那有夫之妇多看师父两眼，还是师父多看有夫之妇两眼？”
　　陆乘风一下子被我的话堵得张口结舌了，脸色亦慢慢紫涨起来，憋了片刻，忽然霍的起身回了屋里，但见灯窗下，陆乘风捧着本书，口中念念有词——“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
　　他足足念了有二十多遍，还不罢休，我练功本已累极，见这般情景，便再也端不住架子，直笑的噗通一下，摔倒在地上，手中的茶碗也跌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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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莫晓雅才是陆乘风一直想与之告别的人么？……

　　月挂中天的当晚，我潜到了松客堂。悄悄推开角门，向院中观瞧。陆乘风正坐在老梧桐树下的石桌前，仰天看着月亮发呆。院内桐影萧萧，打在他身上，颇有些寂寞凄清之感。时已近十五，然月圆人单，徒增伤感而已。
　　我推开角门跻身而入时，发出了一点声响，但陆乘风没有反应。也许，他猜到是我来了吧。我径直走到陆乘风的面前，他依然没有看我；我干脆爬到了他的膝上，好奇仰望他的面庞。陆乘风终于有了些反应，迟迟移目看向我，仿佛才恢复了知觉，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苦笑，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墙头，半含戏谑道：“徒儿，你看对面墙头上握的那只猫，它都比你懂礼貌些。”
　　我望向对面，果然一只小黑猫绻身静静卧着。一时有些错愕——该睡觉的不睡觉，不该睡觉的却在睡觉。如果，甄远道待我很好的话，我是不是也和那只贪睡的小猫一样安逸呢？可是那样，我就遇不到我心爱的师父了。我几乎是贪恋的看向陆乘风，痴痴的道——“师父的膝上不是给徒儿坐的么？师父望着月亮，不是在想念徒儿么？师父想的那样入神，徒儿不想打搅师父，所以……”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师父真的是在想我么？会不会是在想白天的事，和遇到的人？可我不想师父想她。
　　陆乘风听了我的话，面上不禁温和慈爱了神色：“徒儿乖，为师望着月亮，是在想——徒儿。”
　　“真的？”虽然察觉到陆乘风话语中的勉强，我还是开心的笑了，又贪心道：“那师父会一辈子都想着徒儿么？只想徒儿一个人？”
　　陆乘风愣了愣，旋即反问道：“那徒儿会一辈子想着师父么？只想为师一个人？”
　　“这……”我不禁有些踌躇了，我心里至少还有好朋友流朱，长大了还会遇到很多人。
　　“乖，去练功吧！”陆乘风拍了拍我的背。
　　“是！师父。”我顺从的溜下了陆乘风的膝盖，在老梧桐下，开始练功。一面练功，一面偷看陆乘风。那一晚，陆乘风的面容似乎始终带着淡淡的柔情，月色下飘忽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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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来甄府送礼的人格外多。后来我才知道，五月十五是元氏的生日。爹爹是公卿，丈夫是吏部侍郎，掌管一朝大小的官员，自然上赶着趋奉的多。
　　那日，元氏在花厅中过目府中的账簿，橘梗橘枝在旁陪着。甄嬛带着我和流朱也在花厅中玩耍，甄嬛好奇母亲在账本上勾勾画画的举动，便要拿过账本来瞧。橘梗橘枝便在旁拦着，元氏拂开橘梗橘枝的手，宠溺的看着长女：“嬛儿以后是要学着管家的。不过现在，母亲忙着结一笔账，待母亲查完了账，就教嬛儿怎么看账如何？”
　　“好啊好啊！”甄嬛拍手叫好，不错眼珠的在旁看着母亲理账。
　　正在这时，忽然有小厮来禀，又有人来求见老爷夫人，来送贺礼，帖子是山西总督杜良才的。
　　“哦？”元氏奇异哦了一声，橘梗橘枝不约而同的回头扫了我一眼，若无其事问道：“夫人有正事办，要不要让小姐带着丫鬟们回避？”
　　不知为何，元氏亦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咯咯的笑了。我本没有在意这件事的，却为元氏回头那一眼和她咯咯的有些诡异的笑声，心里起了蹊跷的念头——那一眼有其他的用意么？只听她笑意欣欣的道：“回避什么，让小孩子长长世面也是好的。带人进来吧。”
　　“是！”小厮答应着去了。不一刻引进来一个圆头圆脑的中年仆人来。看着精明外露，口舌伶俐。他还带了四名手下，每二人抬了口大箱。
　　我因起了好奇之意，颇是留意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中年仆人先是转达了山西总督杜良才对元氏芳辰的祝贺，又提及以往元公卿对其的提拔，表示滴水之恩，需当涌泉答报，只要夫人高兴，杜良才每年都会给夫人生辰送贺礼。
　　元氏则很客气，说杜良才也帮了公卿府大忙，何必客气如此？以后但有求的到侍郎府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彼此又客气虚与委蛇了一番，元氏打发走了那中年仆人一行。开箱验货，但见一箱黄澄澄金砖，一箱各色珠宝首饰，霎时满堂宝光灿灿，耀人眼目。
　　元氏心情大好，竟择了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打赏了我，翡翠的镯子，珍珠的耳珰，白玉的束发双环。……择了这些，又亲手为我佩戴。那种欣赏的眼神充满了恣意和满足。忽然眼瞧见流朱在旁眼巴巴的看着，于是也随手抓了一把珠玉赏给了流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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