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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向皇帝认错之后,章瑛将《左传》中的“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等说法拣出,特意刻了几枚闲章提醒自己,也渐渐明白了性格极为刚强的秦人礼为什么会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笃信佛教,甚至让人在那座御书房里的屏风上绣上了法华经变。章瑛想到,秦人礼一心向佛的原因恐怕与其他信徒并不完全相同。除了追求跳出轮回、早登极乐之外,秦人礼可能还希望通过学佛参禅来戒躁养性。
不知是因为初夏暑热,还是月份渐大的胎儿挤压了其他脏器,章瑛的胃口变得十分有限,只能按御医建议的那样少食多餐。蕙兰苑后院新搭的棚架上已经绕上了藤蔓,不过刚种下不久的植物叶片稀疏,暂时还无法遮阳。于是章瑛安排工匠在棚架上另铺一层草席,又在下面的空地上摆放石桌、石凳、软榻等供人休息乘凉。
章瑛这几日都吃不下东西,曹钰便每日都命人送来新鲜瓜果。一天,阿圆给躺在后院软榻上的章瑛端来一盘杏子,章瑛随手拿起一枚咬了一口,酸的牙都软了,换了一枚仍是如此。他起身看了看,发现阿圆捡到自己盘中的果子都是青绿不熟的。他问阿圆在搞什么鬼,阿圆却理直气壮地说:“酸的好啊,人家都说酸儿辣女,公子多吃酸的吃能生皇子!”章瑛笑骂道:“我这孩子都八个月了,是男是女早就定了,你现在叫我吃酸的还有什么用?”
阿圆在那里磨蹭着不肯动,章瑛逗他说:“莫非我生不出皇子你就嫌弃啦?”阿圆忙道:“谁说的!我最喜欢小姑娘了!生了公主我能帮公子带!”这下连一贯沉静的谨言也笑了,说:“得了吧,你连自己也照顾不好,谁敢把孩子交给你?奉君别听他胡说。”阿圆立刻反驳说:“我真会带!我那几个堂妹小时候都愿意跟着我,还抢着要给我当媳妇呢!”这话惹得章瑛、谨言和后院里的几个宫人都大笑起来,阿圆闹了个大红脸,羞答答地溜走了。
一群人正在说笑,皇帝来了。曹钰拿出一封信对章瑛说:“太傅回京了。”章瑛一惊,连忙坐起。太傅金仁学识渊博、才情高旷,出身金氏却始终心向朝廷,深得秦人礼和曹钰的敬重。他四年前便告老挂职,离开了族人聚居的京城。皇帝与章瑛都是幼年丧父,金太傅性情诙谐,待人温和,所以两人都将他视作父亲一般。
章瑛还以为是金家出了什么大事,曹钰却说:“不为别的,是他夫人过世了,太傅送灵柩回京归葬的。他老人家信里还说要来看望我们。”章瑛道:“虽说君臣有别,但哪有先让长辈来探视晚辈的道理。”曹钰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同你商量。”章瑛想了想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傅家中办白事,陛下去敬几支香也是应该的。不过陛下若是去了,场面总是不小。带许多人马不说,光是礼节就十分繁杂,还要让丧家接驾等等,反倒是给太傅添了麻烦。”曹钰听了点头称是。
章瑛又道:“我既然是宫眷,也曾在太傅跟前受教,代陛下前去慰问一番倒也合适,陛下说呢?”曹钰道:“你现在身子重,千万不要勉强。再说有孕之人外出吊唁会否不吉?”章瑛不信鬼神之说,表示并不介意,向曹钰问明了金老夫人落葬的日期就答应亲自到太傅家里走一趟,皇帝则叫他一定要留心身体。
金氏祖坟位于京郊的一片风水宝地,与皇陵距离不远,可见太祖当年恩宠之深。章瑛的身体眼下经不起好几个时辰的车马颠簸,无法随同太傅一家离城出殡,只能等着众人从墓地返回,在金家摆好的灵堂中与他们见了一面。按照宫规,他并未在金家久留。传达了皇帝的慰问,敬香赠礼之后,章瑛就匆匆告辞,与太傅约好宫中再叙。
过了几日,皇帝和章瑛在永和宫偏殿摆了一桌家宴招待金仁,席上摆的都是太傅过去喜爱的菜品。知道金仁好酒,皇帝又准备了十余坛各地佳酿让他带回。金仁见章瑛十分大方地坐在皇帝身边,打趣道:“陛下过去只知操劳国事,现有奉君在旁,又将升为人父,自然是事事得意了?”曹钰笑了笑说:“太傅不知道,我二人前几日刚刚争吵过,云栖还要同我分道扬镳呢。”章瑛没想到曹钰竟会将两人吵架的隐私说给长辈听,惭愧地低下了头。太傅道:“过日子哪有不磕碰的呢?这事家家都有,再平常不过,陛下不要过于介怀。不过,为了一时的痛快,随随便便就说分说合,终究也不大妥当,奉君说呢?”章瑛再次无言以对。
曹钰对金仁道:“云栖只是一时性急。他是最通情达理的,不信让他自己说给太傅听听。”到了此时,章瑛不得不将自己跟皇帝因邹良进言而发生矛盾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金仁讲了一遍,并再次承诺以后会竭力效法秦帝后,绝不任性妄为。听完之后,太傅点头说:“不愧是要做母父的人,奉君如今果然稳重了,今后必能好好帮扶陛下、教养皇子。”
吃过一轮,金仁又道:“陛下与奉君能消除嫌隙、互敬互爱,实在是件好事。切莫如我这般,等到一把年纪才觉追悔莫及、亏欠夫人极多。”章瑛和皇帝对视一眼,都有些愕然。金仁青年时曾跟一位才貌双全的表妹相好,却终因族中纠纷另娶他人。为此,金仁早年曾毫不避讳地写下了多首缠绵哀怨、流传甚广的忆旧之词,令他的这段往事为天下人所知所叹。
章瑛总以为金仁与刚刚去世的结发夫人并无多少感情,金仁却说:“我年轻时一点不肯把夫人的细致体贴、仁善宽和放在眼里,自然也就谈不上怜惜感激。后来虽然渐渐明白过来,但多年为官在外,仍旧顾不得照管家眷,还是任她一人辛苦。如今刚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还想多为夫人尽些心思,夫人却突然走了,又叫我如何报答她这一世的深情厚意呢?因此世人都说的‘怜取眼前人’其实不错,只是知易行难而已。陛下和奉君年纪还轻,今后若还有不睦之时,就该多想想这个道理。”
章瑛觉得这话分明就是太傅有意提点,心中十分感激。他想了想,大胆地从桌面底下伸手过去,将曹钰的手握住。曹钰愣了一下,也随即紧紧回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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