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我弯下腰，只听得到自己的牙齿被冷风吹得格格作响。迅速挽起裙子蹲下，似乎高度依然不妥，便干脆跪在他面前，左膝不慎抵着他残腿断面，除了冰冷，感觉不到别的温度。几乎可以预见现在的状况有多糟糕。

　　我的思维转不动，只能依靠本能，双臂穿过他的腋下，紧紧环抱，用肩膀支起他的下巴，果然听到顺畅多了的呼吸声。
　　他微热的喘息，吹烫了我的耳根，就在混乱的当口，却听他有些含糊道：“帮我，右手掌心向地……”
　　这声音又哑又低，我几乎以为是幻听，过了数秒才反应过来，勉强低头瞄见大概的轮廓，然后左手探过去，摸到他的手，掌心是朝上的，手指蜷曲，没有皮肤质感，缠绕的绷带，透出尖瘦的骨骼…那僵硬的感觉仿佛关节不存在，好似皮肉粘连，令手掌拱起，完全不是肢体放松时的正常状态，小心翼翼扭转他的腕关节，不用力几乎是拧不动的。他痛得哼了声。
　　我心乱如麻，明明已是掌心向下，可他的手指却还蜷着，他对我的犹豫似乎心知肚明，开口提醒我替他掰直了，然后按实，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走廊里着实冷，我狼狈不堪，而他的声音却很冷静。
　　我仔细分辨着那与往常不同的口齿不清，然后便感觉到肩膀上的潮湿…流口水么？
　　“对不起……”他低喘着，终归透出些许低落，我下意识用右手抚了几下他的背，算是安慰。

　　自然压根没想过对他而言的疼痛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左手替他按实地面时，并未犹豫，接着一股令人惊异的震颤从掌心传来，我脑袋嗡得一声。
　　那光如闪电般明亮，从青的右手扩散，不仅如此，它们还像真的闪电一样迅猛，极具破坏性。不同的是，这些能量被控制得很好，几乎绕过了所有不该破坏的目标，紧接着，随着光芒尽头发出撕裂声，黑暗中传来凄厉的惨叫，我本能想松开手，他却有些惶恐地低吼“不要”。
　　分明是无助的，即使拥有无人匹敌的灵术又怎样，他却连自己动一动都困难，甚至此刻连发动灵术也需要我的帮助。
　　当黑暗中此起彼伏的叫声将我拖回现实，我的思维才开始运转，这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埋伏在青的宫殿？青一早就知道吗？不敢询问，他必须集中注意力来发动灵术，然而，我又清楚地感觉到这些人虽然受到压制，却仍旧不要命地冲过来。
　　一个靠近的，倒在我们身边，眼睛睁得滚圆，借着从门内透过的光亮，见他身着黑色夜行衣，蒙面，手中有兵器，用于杀人的利器在月光下银光闪闪，泛起淬毒后的湖水绿，他们是来取人性命的，绝非一般的监视者。我压根不敢回头，而青的下巴还搭在肩膀，沉甸甸的。

　　也许背对敌人，看不到的缘故，我竟感到担忧，他的身体真的撑得住吗？！不由痛恨起自己在用于攻击的灵术方面十分弱势。
　　然而，我还是不够了解青，也低估了他的能力，这不知名的灵术招式非常厉害，说是以一敌百都不为过。没一阵子，便消停了。
　　空气分子紧张地燃烧着，弥漫一股焦糊味，令人窒息，我终于缓缓放松，几近瘫软，还是不够强大，无法轻易接受死亡本身。

　　回过神，才想起抱紧他，我浑身发抖，无法控制，青感觉得到，他似乎有意挣脱，等我明白过来他已经误会了什么，补救不及。
　　“害怕的话，就到里面去…”他依然口齿不清，也不能动，全身都僵直着，虽然隔着衣物，能感觉到一些体温，可我知道，是因为方才施展灵术的缘故。
　　撒谎什么的，明明一点都不擅长：“我，我才不是怕，是，是太冷了！”
　　“……”他没有回应，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这么蹩脚的借口，他大概当我是傻瓜吧…
　　“你的轮椅呢？我带你进去，你得躺下来。”我试着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然后转了个身，让他靠在另一边，搬着双臂，环上我的肩膀，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想到会弄疼他，他更像是个脆弱的病人。
　　当我把双手穿到他臀部下面时，他终于有些着急起来:“干什么？！”
　　“我，我背你进去。这里不行，太危险了。”他也许想反抗，可惜麻痹的身体只是徒劳地抖了几下，我抬头，看到许多尸体像黑突突的麻袋，林林总总堆在廊道，感到后怕，如果方才没有在门口看到青，也没有帮他施展灵术，那这些死尸可能就该换成我们了。
　　青虽然消瘦，要把他背进屋里，还是颇为吃力，我一步一挪，总算进了门，摇摇欲坠地走到床边，本以为胜利在望时，下一秒却被地毯边绊住了脚……
　　之前受伤的地方一阵巨痛，青压在我背上，庆幸还好有我垫着，也庆幸还好是摔在地毯上。
　　“快走开！！”青的声音骤然传来，和着几分惊恐，然而我摔得每寸骨头都痛，来不及反应，下一秒便感到有水流在衣物上扩散开…他失禁了…

　　大脑一片空白，直到那湿热变得如冰般冷，青一动不动，我咬着牙把自己从他身下抽出来，不敢审视此刻的他，亦或是我有多狼狈，只是咬牙忍痛，本能地搬着他的身体，让他仰卧，躺在离炉火近一些的地方。
　　我跪在他身边，他则紧闭着眼睛，眉头微皱，柔软的长发铺散在地毯上，借着火光，扩散出金色的光晕，几缕湿发贴着额头和脸颊，唇角的血迹可能是方才受到撞击的结果，布满丑陋伤疤的右脸被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他向来遮掩得很好，此刻却完全露出来。我感到混乱，惶恐，不知所措，还有疼痛，是的，是我的错，我不光自己摔倒，还害青受连累。
　　他压抑着咳了两声，接着便剧烈地咳出殷红的血液，有一些回流到气管，他咳得更厉害，我吓得赶忙替他翻身，让他侧躺，怎么办？我拼命问自己该怎么办？他脸色越来越苍白，神情也开始涣散，他要死了么？
　　腔子里涌起痛彻心扉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不想他死吗？是啊，我不想，我一点也不想！！这个人，这个在我身边数次保护我的人，他如果难受，我也会很难受。
　　“对不起！！青，都是我的错，对不起！！！”眼泪夺眶而出，如果，如果有一件事，我尊从自己的内心的话，那么，我很怕，很怕他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我把他又冷又僵的身体搂进怀里。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没那么容易死……”
　　猛地反应过来，还没调整好情绪:“青，你没事吗？”带着哭腔的尾音孤零零回响，诡异的尴尬。
　　“我……”他咳了起来，我不敢乱动，替他抚着起伏的胸口，直至渐渐平复下来，然后很久都没有回音。
　　只得仔细分辨着他的呼吸，虽然吃力，带着杂音，可他还活着。也许太累了，所以意识才模糊起来，声音也越来越细弱，就像喃喃的梦呓。
　　“对不起……”

　　这句话他跟我说了无数遍，然而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低头默默辨识他身上的污迹，最显眼的是血。
　　眼下的我们，浑身都脏兮兮的，谁还嫌弃谁？索性扶着他在地毯上躺好，然后搓热了手想帮他暖和过来身体，我不知道这么做出于何种原因，也许只是本能。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意识有些模糊，便坠入梦乡，然而，没一阵子，就会冻醒，起来加上柴火，继续打瞌睡。天蒙蒙亮，被吵醒过来，青从我怀里挣开，然后爬到墙根，等我看到他时，他正在活动关节，很明显，身体的麻痹还没消退，动作仍不甚灵活。我坐起身，看炉火烧得旺，青添过木柴了，便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他抬头看过来，我蓦然想起什么，感到不安和窘迫，尤其是被他看着的时候。
　　“啊……青，你，你没事吧？”他垂下头，遮掩好毁掉的半张脸，不说话，只是默默做自己的事情，很久才轻声道:“你去更衣沐浴……”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心酸，却并没有疑惑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不再对我冷言冷语，也不再喊我，叫我滚开，起身走过去坐在他右侧，然后拽过他的手臂替他按摩，帮助血液循环，自始至终都很温柔。他也不抗拒，只是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你就这么不愿意我看到你的脸吗？”
　　他听到我的问话，身子僵了一下，我不禁一阵好笑，原来他被人抓了包也会紧张啊，像个小孩子似的。
　　青别扭了一阵子，才小声道:“我不想你害怕。”
　　我该怎么形容听到他的回应时那种感觉？是暖到心底吧……
　　“我说我见过更可怕的脸，你信不信？“他没有反驳，似乎也没生气，”你们木琅的人，个个都长得好看，即使是你，变成这个样子，也仍然非常好看。”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袋偏离了航道，还有些赌气的意味，明明只是心底的想法，嘴巴却莫名讲出来。回想起当初在他沐浴时撞到的景象，以及当时蹩脚的争辩，他很抗拒，关于方才的话，令我忐忑起来，他稍稍扭转了身子:“我母亲便是好看的女人。”

　　过了几秒我才想明白他没来由怎么这么说，原来是在回应我的话，所以他的意思是说他的母亲好看，所以他才好看吧，我噗嗤一声笑了。
　　虽然青在复杂的王城里长大，懂得许多大道理，可是有时候面对我的没头脑，实在难为他。
　　当我抹去笑出眼角的泪，看向他时，他垂着脸，不知道想什么，我便乖乖噤声。
　　而他从未像现在如此顺从，难得和谐，我试探着问:“昨天夜里，若我没有发现你在门外，会发生什么？”
　　青的声音有些低沉:“仍会杀了那些人，用别的方式……”
　　我愣愣地望着他的侧脸，房间内灰蒙蒙的，更是看不清他的神情。空气凝重起来，我变得小心翼翼:
　　“别的方式？”
　　他转过脸看着我，由于没有右眼，所以动作分外吃力，他自己却一点都不在意，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错愕地盯着在我们四周盘旋扭曲起的黑色刺藤，分明只是植物，却令人联想到猛兽，他的身体里开始释放出虐气，以前曾对我用过的恐怖力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彻底将我们包围，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可是青一直看着我，蹙眉咬紧下颌，我抑制不住颤抖。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我一个人，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可青和我在一起。
　　虽然□□无法阻止恐惧感的侵袭，可是看着他翠绿的眼眸，心里却渐渐平静。直至一切停下来。

　　他转过身，用手臂撑着身体，挪了出去，我忘了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轮椅又去了哪里？我见过他多次身体不适，可是第一次看到像昨夜那般严重。我不确定仅仅由于我摔得一跤。然而他离开了，看似毫无痕迹地离开了，等我想起自己再不去用早餐，可能挨罚的时候，廊道里已经没有了尸体的踪影，只有墙根的烧灼痕迹，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事。
　　浴室很安静，空无一人，我扒掉衣服便钻进水里，温暖极了，立刻驱走一夜的寒冷和疲惫，兀自揣度和青的联系，感觉有什么正在身体内沸腾，不留神就要冲出来。轴承的吱呀声回荡在空旷的浴室，回头，却只见整整齐齐折叠的衣物，放来门口的矮几……是青吧……

　　从来到木琅的一刻，他总是逃避排斥，暗地里却一直试图帮助我。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尤其关于他的，可是每每要去探究时，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比如死去的医女。他到底是什么人呢？那些黑色的藤蔓不可能凭空出现，我所感觉到的，也不可能只是想象，人们对他的恐惧，以及笼罩在他身上死亡的阴影，我都一一感受得到，可是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用过早餐，拦住一位小宫女，她皱着眉嘟着嘴，对我的厌恶毫不掩饰。
　　“能否带我去三皇子殿下的书房？”
　　她嘲讽地瞧着我：“怪物怎会有书房？！”罢了，便转身离开。
　　叹口气，方一回头，却见青在我身后不远处的一颗樱树下。
　　我呆住了，也不知和宫女的对话，他听到没。

　　早春的风对于木琅人而言，已是如此温柔而充满暖意，跟在他的轮椅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即将发芽的草地，他左手用灵术操控轮椅，右手则搭在残腿上，好像没生气，也不会兴师问罪。
　　“我带你去书房就是了，其他人不知道的。”突然的话语令我紧张到一个踉跄，为掩尴尬，只道：“我，我怕找不到你……”
　　“我平日都在书房……”过了几秒，他才接着说，“这里的人怕我，你问她们也不会有答案。”
　　“她们一直怕你吗？”这次是一本正经问他。
　　青停下来，像是在思索，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没敢去看他的脸，心里紧张：“我的意思是……从你小的时候开始……”
　　他打断了我：“还好吧……”
　　空气再次沉积起尴尬的分子，我不敢吱声。看来要知道他的事，并不容易，我对自己越来越没信心。

　　直至见到铺天盖地的书籍，将整整一个大厅堆满，才忘记了胡思乱想。
　　在西迦，长哥哥固然有个古朴漂亮的书房，可是像三皇子这样堆积如山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顺手捡起几本兴奋地翻看，青倒是对我的妄为视而不见，穿过狭窄的过道，到了窗边。
　　一张木桌，摆着纸笔和灯，是他平日里写下笔记的地方。

　　才几分钟，我就被打败了，这里的书固然多，可是却都是木琅文字……沮丧感一下占领了高地，颓然跌在地上，他听着响动，抬起头，与我对视。
　　虽然感到丢脸，却还是解释：“怪我，不认得木琅文呢……”
　　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措手不及，煞是可爱。

　　青直起身，左手掌心的藤蔓飞了出去，灵巧地绕过几个书架，然后抽出一本又厚又重的大书丢在我面前，我定睛看去，字典。还没翻一会儿，就已困得快睡着，别说学木琅文后再修习灵术了，等我能看这里的儿童故事集，也不知道猴年马月。
　　回过头见他凝神专注，偶尔蹙紧眉头，这光景就是一幅画。
　　我心里盘算来盘算去，还是忍不住打扰道：“青，我知你以前有双腿的，所以，你教我吧？好么？虽然我很笨……不太有天赋，可是我不会浪费你太多的时间，真的……我……”
　　“你想我教你什么？”他侧过头，冰冷带着嘲讽，“教你杀人？”

　　我的心凉飕飕的，像一把利刃划过，疼痛感和着一种焦灼，从伤口流淌而出，他转过脸，不再看我，而是望着窗外，那样惯常的动作，却是令人心碎的背影。
　　“青……我只是想要保护自己而已……”

　　也，想要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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