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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湾与远航
春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是在一场连绵数日的细雨之后。空气润泽,泥土苏醒,医院庭院里光秃了一冬的枝条,争先恐后地爆出茸茸的嫩芽,那种新绿,鲜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许宁没能看到这个春天。她在正月末一个寂静的凌晨,于睡梦中停止了呼吸。没有惊心动魄的抢救,没有临终的遗言,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多学科团队早有预案,姑息舒缓治疗贯彻到了最后,她走得很平静,面容甚至比清醒时少了几分痛苦挣扎的痕迹。
周社工在整理她少得可怜的遗物时,拿来了那个软皮笔记本。扉页上,是那片混乱的鹅黄色涂鸦和歪扭的“安”字。后面还有几页,散落着一些更加难以辨认的、颤抖的点和线,以及几个模糊到几乎消失的颜色印记。
“这个……”周社工看向林静秋,眼神询问。
林静秋接过笔记本,手指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蜡笔痕迹。她想起许宁在艺术疗愈群上传的三个色块,想起她深夜抚摸“感受星图”的专注,想起她耗尽力气涂鸦鹅黄时的执拗,想起她望向金星时片刻的安宁。
“留下吧。”林静秋轻声说,“或许……可以扫描一份存档。原件,如果找不到其他亲属,就先保存在医院病案室的特殊资料柜里。”
这不是标准的医疗档案,但林静秋觉得,它应该被保留。作为一个人,而非仅仅是一个病例,曾经存在过、感受过、挣扎过的证据。
许宁的离去,在医院庞大的运转体系中,只激起了一小圈微澜,很快便归于平静。新的病人住进了那间病房,开始了他们各自的故事。
春天的事务总是格外忙碌。产科迎来了新一轮的生育高峰,门诊量激增。林静秋穿梭在诊室、手术室和病房之间,处理着各种各样的子宫和生育难题。她依然严谨、冷静、高效,只是偶尔在午休间隙,望向窗外那片蓬勃的新绿时,会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看见某个苍白瘦削的身影,在遥远的星空下,笨拙地涂抹着鹅黄色的光。
四月初,沈婕带来了两个消息。一是陈朗在缓刑期间表现平稳,最近一次汇报显示他似乎在一家小物流公司做夜班调度,深居简出。二是苏晚和苏晨南下的计划正式提上日程,秦安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路,咿咿呀呀地学语,南方小院的装修基本完工,她们订了月底的机票。
“苏晚说,临走前,想带安儿来医院看看您,跟您道个别。”沈婕在电话里说。
林静秋想了想,说:“好。时间定好了告诉我。”
见面的日子选在一个周六的上午,阳光很好。林静秋特意调了班,在办公室等着。门被敲响,她应了声。
苏晚推门进来,手里牵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连体衣、像只小鸭子似的秦安。苏晨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包。秦安已经一岁多了,脸蛋圆嘟嘟的,眼睛又大又亮,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看到林静秋,也不怕生,反而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几颗小白牙。
“林主任。”苏晚微笑着打招呼,气色比一年前好了太多,眉宇间那份沉郁的戾气化开了,显得沉静而从容。苏晨也轻声叫了一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虽然眼神深处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但整个人是舒展的。
“快坐。”林静秋起身,目光落在秦安身上,“安儿都长这么大了。”
“皮得很。”苏晚说着,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宠溺。她将秦安抱到沙发上坐好,小家伙立刻被办公桌上那盆绿萝吸引,伸着小手想去抓。
林静秋看着她们。很难想象,一年多前,这对姐妹一个濒临崩溃站在天台边缘,一个深陷扭曲关系惶恐保胎。如今,她们坐在阳光里,带着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准备奔赴一个新的、自己选择的生活。
“南方都安排好了?”林静秋问。
“嗯,房子弄好了,社区医院和幼儿园也都看过了。”苏晚点头,“沈律师帮我们把剩下的钱做了稳妥的安排,足够我们母女三个生活。我打算先休息一阵,陪陪安儿,也陪陪晨晨。以后……或许开个小店,或者做点线上手工,还没想好,不着急。”
苏晨轻轻摸了摸秦安的头发,接口道:“我想……等安儿上了幼儿园,我也去学点东西。以前喜欢做点心,也许可以试试。”
她们的规划具体而微小,充满了对日常生活的朴素期待。没有宏大的目标,只是安稳度日,陪伴成长。
“很好。”林静秋由衷地说,“慢慢来,日子长着呢。”
秦安在沙发上扭来扭去,似乎坐不住了。苏晨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素雅的小盒子,递给林静秋:“林主任,这个……送给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林静秋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枚手工烧制的陶瓷胸针,造型是一片舒展的叶子,釉色是温润的、带着渐变的新绿色,在阳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
“是我们找景德镇一位手艺师傅定做的,叶子……代表着新生和希望吧。”苏晚解释着,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林静秋将胸针别在白大褂的衣领上,那片新绿在白色的衬托下,格外清新悦目。“我很喜欢,谢谢你们。”
秦安看到了亮晶晶的胸针,咿呀着伸手来够。林静秋笑着握住她的小手,轻轻摇了摇。小家伙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
又聊了一会儿家常,苏晚看看时间,起身道:“林主任,我们该去机场了。您多保重。”
苏晨也站起来,抱着秦安,对林静秋深深鞠了一躬:“林主任,谢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
林静秋扶住她:“是你们自己走出来的。以后好好的。”
送她们到电梯口。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着玻璃,能看到苏晚微笑着挥手,苏晨抱着秦安,秦安的小手也胡乱地挥动着。
电梯下行,数字跳动。林静秋站在空荡的走廊里,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也有窗外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青草香。
她低头,看着衣领上那片新绿的叶子胸针。它不会说话,却仿佛凝聚了一段惊涛骇浪后归于宁静的时光,一个破碎家庭艰难重建的缩影,和一份对未来的、小心翼翼的期许。
回到办公室,她将许宁的那个笔记本,小心地锁进了抽屉深处。那片混乱的鹅黄,和这片宁静的新绿,一个指向生命最深的黑暗与挣扎,一个指向风暴过后的重建与希望。它们如此不同,却又奇异地共存于她的记忆和这间办公室里,构成了她对生命复杂性最直观的见证。
电话响起,护士站通知,一位前置胎盘的孕妇出现少量出血,需要她立刻去产房评估。
林静秋收敛心神,整理了一下衣领,那片陶瓷叶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快步走向产房,步履稳定而清晰。
产房里,紧张而有序。孕妇躺在检查床上,脸色紧张。胎心监护仪发出稳健的咚咚声。林静秋迅速检查,判断出血暂时可控,但需要严密监测,做好随时手术的准备。
她安抚着孕妇,下达着指令。无影灯还没有打开,但所有的准备都在悄然进行。又一个生命,悬在未知的关口;又一个家庭,在希望与恐惧的钢丝上行走。
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透过产房高窗,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块。远处城市的声音模糊而遥远。
林静秋站在产床边,一边监控着数据,一边用平稳的声音向孕妇解释着情况。她的白大褂洁白如新,衣领上那片新绿的叶子,在忙碌的身影中,偶尔闪过一抹沉静的微光。
她知道,许宁的故事已经落幕,带着沉重的遗憾和无解的悲悯;苏晚苏晨的故事翻开了新的、充满未知但也充满可能的一页;而眼前这个孕妇的故事,正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刻。
医院这艘白色的方舟,依旧停泊在生命的岸边,迎接每一个需要摆渡的灵魂。有的旅程短暂而黑暗,有的旅程漫长而充满波折,有的旅程刚刚启航。
而作为医者,她既是这艘船上的水手,也是岸边的灯塔守望者。无法决定风向与洋流,无法保证每一次航行都能抵达光明的彼岸。她所能做的,只是在船只进港时,提供专业的检修与补给;在风浪来临时,点亮灯光,指引方向;在航行者迷茫痛苦时,给予一段坚定的陪伴;并在某些时刻,默默收下一枚象征新生与感谢的叶子,或珍藏一本记录过绝望中最后星火的笔记本。
然后,转过身,面对下一个需要她的渡口,下一个等待讲述的故事。
生活如长河,奔流不息。悲欢如潮汐,涨落不止。
而她,林静秋,五十岁的妇产科主任,依旧站在这里,穿着白大褂,衣领上别着一片小小的、新绿的叶子。
诊室的门,随时准备为需要的人敞开。
下一个故事,已经等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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