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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石
伪佛在玉长老、薛长老与白水镇民驳杂的记忆深处,翻拣出迦蓝在白水镇学医的画面。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这个像一尊白玉菩萨一样漂漂亮亮的小佛子,有一天突然就来了镇里。他看起来跟白水镇格格不入,却会安静地跟在总是嬉皮笑脸的秦长老身后。秦长老哪懂带孩子啊,他单纯是怕这过分安静的漂亮小孩怕生、怕他无聊,所以他用的就是自己最喜欢、也最笨拙的方式,带着这孩子,挨家挨户地去溜达。
“张家阿婶,瞧我们小佛子俊不?好看啊、喜欢啊,那给个枣甜甜嘴呗?”
“他李叔,这刚摘的黄瓜吧?脆不脆?给我们小迦蓝也尝一口?”
“赵二秃,你这柿饼看着就好吃,来点来点,哎你还藏?拿来吧你!”
他嗓门敞亮,插科打诨,一圈下来,小迦蓝怀里就被堆满了乡亲们硬塞的瓜果零嘴。东西都不值钱,品类却多,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市井的暖意。秦长老看着迦蓝手足无措的红了脸,就在旁边一个劲的乐。他是真心觉得这漂亮小孩才这么小,不应该被大吉祥寺的老和尚们教成个张口阿弥陀佛,闭口我佛慈悲的榆木疙瘩。没有入世哪来的出世啊,秦长老本能的想用这人间最朴素的烟火气,将迦蓝轻轻拥住,让他看到众生皆善,让他看到众生皆苦,看过了知道了都懂了想明白了,再去走他的佛缘正道。
对于秦长老领着小佛子招摇撞骗混零嘴吃的行为,薛长老吼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但当他凶巴巴的目光落到迦蓝身上时,他只看到小佛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清澈又带着点被吼声惊到的茫然。于是薛长老的音量不由自地主就会降下来。他一边絮叨着“老秦带坏佛子这不成体统”,一边却又挑出最好的果子,擦了又擦,再塞进迦蓝手里。
而玉长老则多会无奈摇头,看着那一老一少、一个跳脱一个安静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眼里含满笑意。她会在他们满载而归时,用温热的布巾替迦蓝擦去鼻尖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再轻轻拂去他肩头落下的草叶花瓣。
秦长老就这样在其他两位长老的纵容下,大摇大摆的让整个白水镇都记住了,他们医馆里来了个小佛子,人好看、还乖巧、又很有礼貌,看着就特别招人疼。
而迦蓝,也就这样,被动地,却又清晰地,看过了许多张朴实的脸,记下了许多个平凡的名字,感受着许多份不着痕迹的善意。
彼时无心种下的因,在漫长岁月后,于绝望的河床下结出了救赎的果。
当迦蓝再度回来白水镇,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河底卵石上那些扭曲的人面花纹时,往昔的记忆也就跟着骤然苏醒。他虽然迷茫着但依旧会认出来,这张石上的脸,是硬塞给他果子的张家阿婆;那道石上的纹,是总偷偷在他经卷旁放野花的阿明;那模糊的轮廓,是拍着胸脯说“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的赵百川……
是秦长老,当年牵着他的手,让他认下了这些人。也是秦长老,后来拖着残躯,将这些人的残魂锁进石头,让他们等在这里。
于是,迦蓝才能有机会,将他们再一个一个地认出来。他们又站到了迦蓝身后,帮着他们的小佛子重新想起了自己。
因果于此,完成了一场残酷而精密的闭环。若无秦长老当年带他认人,那些小石头在他眼中不过是万千无名的苦难符号;若无秦长老后来锁魂刻名,他此刻面对的早已是虚无的空壳。
一环缺失,破局无门。
何为因?是秦长老漫不经心的善意。
何为果?是迦蓝血抹佛额,甘愿以自身为祭,带来的救赎。
而伪佛,在从记忆中看到迦蓝时亦很惊喜。它想起自己当初佛临白水镇,尚未完全吞噬此地时,曾于冥冥中感受到一道来自极遥远未来的注视。冰冷而悲悯,带着浓郁的同源气息,却又弱小的可怜。它那时就想吞了他,却被奇怪的力量挡了一下。结果那气息就不见了踪迹。
它本还遗憾着,但在翻检镇民记忆时,它再次捕捉到那道气息,更清晰的,更接近的。原来是佛子啊,原来是佛骨啊,那它就不奇怪了,它自身就是时间悖论的产物。伪佛敏锐地察觉到那佛子的注视来自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它欣喜着,这说明这个佛骨注定会被它占有,连天道掌管的时间线轴都提早的锁定了这段因果。
早在它于此地扎根之初,未来那位注定会再次来到此间的佛子,其意志已然跨越时间长河,与它产生了刹那的交汇。那时的对视,并非无心,而是主动联通了这段始于开端、终于终结的因果链条。
因此伪佛确信了。它将佛骨视为天道赐予它的、助它圆满的大机缘。但它不知这佛骨亦是天道掷下的、为它敲响丧钟的定数。它贪婪等待的未来重逢,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让它奔赴自我毁灭的献祭。
两重因果,在此刻交织。
一重源于人间微末的善,如溪流汇海,终成舟楫。
一重系于时空既定的命,如星辰轨道,终至交汇。
伪佛自以为掌控一切,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局中,既是看客,亦是祭品。
但秦长老不知道这些盘根错节的过往。他只是在白水镇日复一日、分毫不差的重复里,渐渐被磨去了所有念想。没有新的病人,没有新的药方,甚至连薛长老的骂声都固定在那几个调子上。这里的一切都像一盘卡死的棋,每一步都走在预设的轨道上,直让他觉得,连自己胸腔里填的都不是蜡与草,而是凝固的时间。
直到那天,他正机械地翻晒着永远不会变质的药材时,周遭凝滞的空气却忽地一荡。
那股无处不在、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金色佛光,竟潮水般退去了。不是消失,而是极致的收敛,仿佛一头餍足的巨兽,暂时闭上了眼却又偷偷留了一丝缝,隐秘的窥视着。更令他心惊的是,镇上那些镇民脸上拓印般的笑容淡了,他们似乎被安排着活了一下,会说不一样的话做不一样的事了。甚至他躯壳里被强塞的蜡油都软了,草也不刺了,关节也灵活了,久违的像个人了。
“老玉!老秦!快出来!咱家最漂亮的小迦蓝回来了!”薛长老那熟悉的吼声从前堂传来,依旧是中气十足,却莫名少了几分空洞,多了点……活气?
他心下诧异,但听到迦蓝的名字又觉得惊恐。他赶紧拖着鞋子晃出去,顺着薛长老所指的方向一瞥——就那一眼,他浑身的蜡油都险些当场崩裂。
是迦蓝!
那个漂亮得不像话、曾在这里学过医、被他偷偷塞过糖的小佛子,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一脚踏进了这口煮沸的棺材里来了,他这一进来,可就出不去了!
他被一道自上而下的、冰冷黏腻的注视紧紧盯着。伪佛的意志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不带丝毫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吾只要佛骨。」
「骨至,契约止,此间……可再入轮回。」
他想警示,想把这吃人真相撕开给那孩子看,可他的喉咙像是被蜡封死,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猛地扭头,看向角落里眼神空茫、嘴角却无意识向下撇着的阿朵,这只有半个魂的傻丫头,被裹挟的都不能动了。他只能放下所有反抗的意识,依着伪佛的意思扮演他应该扮演的角色,一下子变得好用的身体让他路都走不稳了。
他嬉皮笑脸的说着俏皮话,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的金光每每在他有小心思的时候就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冷漠的刺他一下,又迅速收敛。
你在被看着。
你在被盯着。
秦长老再懂不过了。
果然,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跟在迦蓝身边的,看起来满是那个机灵的小子,没出两天就开始转磨磨的想留下了。而迦蓝身上伪佛的气息也越来越重,可这孩子那被吹的神乎其神的佛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连个预警都不舍的给。至于阿朵,她清醒的时间更短了,她甚至不敢主动靠近迦蓝,只能在难得清醒时,焦躁地尝试着看能不能把那心心念念要出家的机灵小子撵出白水镇,他走了迦蓝也会走,他们才刚来这里,万一还能离开呢?
秦长老心急如焚,却只能借着插科打诨,用最隐晦的话点他:“去河边走走啊,那儿的石头挺别致!” 他盼着迦蓝能从那些沉默的人脸卵石上,读出这镇子的血泪。
迦蓝去了,也看了。秦长老远远望着他站在河边的背影,心里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却见那孩子只是看了看那些石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只是看到了,却没能看见那沉默的呐喊。
后来,他离得远远的,看着迦蓝在佛前硬生生一句诘问,问裂了佛像,看着他被反噬的金光冲刷得眼神空茫,看着那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人气儿一点点消散。秦长老靠着冰冷的墙壁,心底一片麻木的凉。
要不……就这样吧。
这念头刚生起,他就看见迦蓝耳坠上魔气流转,那是与佛光截然不同的生机。就这一眼,将他的绝望烧成了赌注。
那是属于顶尖大魔的森然魔气,精纯而霸道。他一早就看出来了,这小佛子这次回来耳垂上多了个坠子,那坠子不仅不合规,其上更是魔息缭绕,一看便知是某个不得了的存在亲手打上的烙印,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意味。而迦蓝的反应却不是屈辱或者厌恶,甚至会在他意有所指的调笑中红了脸。
那表情秦长老看得多多了,那是心甘情愿,那是甘之如饴。
秦长老浑浊的眼底,倏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光。
他不知道这注定了要坐莲台的小佛子离开白水镇后经历了什么,为何一身佛骨却染了魔息。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劫难。他没问,迦蓝也没说。
心照不宣,这就很好。
秦长老咧了咧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哭。他隐约感到迦蓝枚耳坠或许亦是某种变数,而意外再来此地的迦蓝,除了是曾经求学的孩子,他还是佛子,他有佛骨,他或许——在那片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金色死寂中,秦长老动了。
他借着阿朵的掩护,一次次险之又险地在越界的边缘上试探。他做的隐蔽,用竹灯敲打,同果子试探。他不敢直言,只能将血淋淋的真相掰碎了、揉烂了,裹进那个荒诞不经的蛟龙与鱼的故事里。那每一个看似疯癫的比喻,都是他从被蜡油封冻的思绪里,生生抠出来的警示。
他觑准伪佛意志稍显松懈的刹那,用那双仅剩薄皮包裹指骨的手,从迦蓝怀中勾走了那枚散发着不祥暖意的平安扣。他做得天衣无缝,连一丝金光的涟漪都未曾惊动。好在,那时的迦蓝虽被佛光冲刷得意识涣散,却依旧保留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乖顺,未曾察觉这悄然的盗窃。而玉长老又忙着皈依礼,迦蓝又表现得过于乖巧,让她近乎巧合的就忘了这件事。他也时不时的会将将所剩无几的佛力灌进迦蓝的耳坠,虽然力量相悖,但那份希望迦蓝好的心意总归是一致的。
而阿朵,或者说是玉长老的残魂,则在无数个混沌与清醒交织的间隙里,固执地、一次一次,将那个眼神空茫的白衣身影引向河边。她不能说话,只能用力指着那些沉在河底的卵石,她想让迦蓝去看,可小傻子迦蓝那会知道什么啊,他一次次的经过又错过,最后终于因为那一点贪念没能达成,坐在桥上哭唧唧了。残魂这才寻了机会,她本想引着他去看,可是神魂又一次陷入混沌,好在傻阿朵本能的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又做了她要做的事。傻阿朵不懂这些行为是为什么,但记得要让迦蓝去水里摸石头。
傻了的迦蓝,反而抛却了所有成人与智者的顾虑。他不懂阴谋,不识陷阱,只是凭着最原始的感觉,觉得那些石头上的纹路会眼熟。像总爱憨笑的阿明,像薛长老生气时翘起的胡子,像……像很多很多,曾经对他露出过笑脸的人。有个别实在想不起来的,他也凭着秦长老留下的无形的烙印,感知到了那是谁……
伪佛为了诱使他心甘情愿地留下,独独完好保留了他关于白水镇的所有温暖记忆。这份处心积虑的仁慈,此刻却成了照见真相的镜子,让迦蓝在懵懂中,一眼认出了那些被河水冲刷、被时光遗忘的脸。
就在迦蓝指尖触碰到冰凉卵石的瞬间,河底,成百上千枚沉默的卵石,仿佛被同一颗心脏唤醒,发出了唯有灵魂能感知的、细微的震颤。那些被封印其中的残魂,那些被吞噬殆尽的过往,化作无数道微弱的流光,如同扑火的萤虫,义无反顾地挣脱石体的束缚,涌向迦蓝心口那截沉寂的佛骨!它们把自己化作种子,等一个发芽的机遇,它们给他展示那些记忆,期盼他想起被他忘了的一切。
「醒来!」
「看看我们!」
「看看你自己!」
「看看这地狱!」
它们争先恐后地撞击着、融入着。它们将自己视作最后的磨石,用残存的灵性,用不甘的怨愤,用未曾熄灭的微小愿望,一遍遍打磨着那截象征着觉醒与力量的佛骨。
磨啊,磨啊。
磨去伪佛镀上的金漆,磨去认知被篡改的尘埃,磨出斩断枷锁的锋刃!
它们很弱小,仅仅是残魂。
但它们数量众多,它们承载着白水镇所有的血与泪,恨与爱。他们等待着,等待着那盏尘封的竹灯被重新点亮,等待着记忆的星火燃成焚契的烈焰。
它们在等。
等那个能拿起这把刀的人。
等那个能听见它们无声呐喊的人。
等一个,能劈开这永恒黑夜的,疯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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