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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亿分之一15
“怎么样,一起去放松放松?”慧在饭桌上提议,眼睛扫过兰,又看向手机屏幕。她刚刚在群里发了桑拿的邀请,几个相熟的女性朋友响应热烈。“就当给我个面子,给你接风洗尘到底。”
兰正对付着一块豉汁排骨,闻言掀起眼皮:“你是想看我被蒸熟吧。”
“哪能啊!”慧笑,“新开的那家,环境不错,有独立休息区。你不是总喊肩膀沉吗?蒸一蒸,出出汗,什么都好了。”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而且......崔也去。”
兰问:“她,答应了?”
“刚回的,答应了。”慧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崔简洁的回复。
兰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的冰镇酸梅汤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一丝莫名的燥意。
“怎么,怕了?”慧激她。
“我怕什么。”兰放下杯子,语气听不出情绪,“去就去。”
......
桑拿馆隐匿在一条安静的街巷尽头,门脸素雅。内里是极简的日式风格,原木与竹制家具,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草药和柠檬草精油的清香。
更衣室里,暖气充足。几个相熟的女性朋友陆续到来,说说笑笑地换衣服。崔来得稍晚,她冲大家点头致意,便安静地走到角落的储物柜前。
兰已经换好了,她选了一件藏蓝色的桑拿服。听到动静,她只是目光从镜子里淡淡地扫过去。
崔正背对着她,脱下宽松的外衫。里面是一件浅杏色的棉质背心,包裹着白皙丰润的肩背,线条柔和,肌肤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细腻的光泽。
兰的视线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
崔换了套浅米色的桑拿服,她转过身,恰好与镜子里兰的视线撞上。
一秒,也许更短。
兰已经垂下眼,转身走向淋浴区。“我先去冲一下。”
她的声音平稳,步伐也稳。
只是心跳,在胸腔里敲起了不太规律的鼓点。
主桑拿房是开阔的原木空间,热气氤氲,灯光调得很暗,营造出昏昏欲睡的暖意。
大家陆续进来,各自找了位置或坐或卧。慧和另外两个朋友很快聊起了最近的项目,声音在热浪里显得有些遥远。
崔选了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盘腿坐下,闭上眼睛。
热气蒸腾下,她的脸颊很快泛起淡淡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没入衣领。
兰坐在她对角线的位置,间隔着弥漫的白雾。这个距离既能看清,又保持了某种安全。
然而,在桑拿房这种剥离了大部分冗余装饰,只余身体与热气直接对抗的空间里,那种安全变得极其脆弱。
兰可以清楚地看到,汗水如何浸湿崔额前的碎发,如何将她米色的桑拿服贴附在身上,勾勒出起伏的轮廓。看到她的睫毛轻微颤动,嘴唇因为湿热而显得格外红润。
记忆和生理性的渴望,如同被热气催化的藤蔓,疯狂滋长。
那些被文字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此刻在热浪和视觉的刺激下,猛烈地撞击着牢笼。兰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发紧。她挪开视线,盯着脚下被热气熏得发亮的木地板,试图用意志力压下那股躁动。
但身体有自己的记忆。掌心似乎回忆起了那肌肤的细腻与温热。那是一种蛮横不讲道理的占有欲,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确认,想要通过最原始的方式,将眼前这个人重新纳入自己的领域,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甚至能想象出,如果此刻只有她们两人,在这隐秘的热气空间里,会发生什么。
就在这时,慧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再蒸要晕了。我去冲个凉,你们慢慢来。”她冲另外两个朋友使了个眼色,“走走走,一起去,听说外面的按摩池不错。”
那两人会意,也跟着起身。经过兰身边时,慧极其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你俩刚蒸,多待会儿,缓缓再出来,别闪着。”
说完,不等兰反应,三人便说说笑笑地拉开门出去了。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将外界的声响隔绝。
桑拿房里,骤然只剩下她们两人。
热浪似乎更加凝滞了。草药和汗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暧昧的气息。
安静。只有热石上浇水时细微的滋滋声。
崔似乎也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她缓缓睁开眼睛,因为热气,那双眸子蒙着一层水雾,湿漉漉的,看向兰的方向。
隔着氤氲的白雾,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没有人群,没有话题,没有“兰老师”和礼貌的距离。
只有两具被热气蒸腾的身体。
兰坐在那里,没动。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鬓角和后背,藏蓝色的桑拿服颜色变得深了一块。
她的目光很深,像两个漩涡,将所有的热度、光线、和对方的影像都吞噬进去。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复杂,太强烈,有未熄的□□,有深藏的痛楚,有审视,有克制。
崔也没有动。她脸上的红晕更甚,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移开视线,就那样看着兰,眼神里的水雾渐渐退去一些,露出底下清晰且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惊讶,有探寻,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时间在热浪中变得粘稠又缓慢。
谁都没有说话。
说话是多余的。
只有身体在发言。汗水沿着皮肤滚落的声音,桑拿服下心脏擂鼓般的搏动。
是兰先有了动作。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手背擦了一下额角滚落的汗珠。那个动作牵扯了宽松的衣袖,露出一截青筋凸起的小臂。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崔同样被汗水浸湿的脖颈,和那微微敞开的领口。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热度和重量。
崔没有移开视线,反而迎着兰那几乎要烧穿一切的目光。她的脸颊红得醉人,但那红晕里,似乎还燃起了一点别的东西——倔强不肯示弱的火苗。
兰看到了那点火苗。
她缓慢地,从坐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
距离没有缩短多少,但某种东西彻底改变了。她从对面的观察者,变成了主动趋近的潜在行动者。
热浪似乎都随着她的动作向她身后汇聚,再更沉重地推向崔。
崔几不可察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但背脊很快又挺直了。
她依旧坐着,仰着脸看着走近的兰,白皙的脖颈拉伸出脆弱又固执的弧线。
兰停在了崔面前,大概还有两步的距离。
她低头看着崔,目光一寸寸地犹疑。
“热吗?” 兰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热气灼烧后的干裂。
这个问题愚蠢极了。在这里,怎么可能不热。
但崔听懂了。这不仅仅是问温度。
她迎着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但清晰无疑。汗水顺着她的点头,从下巴尖滴落,砸在她自己紧握的手背上,溅开一小朵水花。
“难受?” 兰又问,声音压得更低,像耳语,却又带着沉甸甸的质感,直接敲在崔的心上。
崔没有立刻回答。
难受吗?被这热气蒸腾?被这目光凌迟?被这喧嚣的欲望炙烤?被那些翻涌的记忆和此刻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渴望撕扯?
“......嗯。” 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短促,带着气音,听起来更像一声压抑的呜咽。
这个嗯字,像最后一块投入火堆的干柴。
兰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后又张开,手背上青筋狰狞。
她向前,又迈了半步。
现在,她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兰可以清晰地闻到崔身上的气息。近到能看见崔白皙皮肤下的静脉血管。近到,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她们的身体就会碰到一起。
崔似乎被这充满侵略性的气息压迫得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但身后就是坚实的木墙,退无可退。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兰靠近的身影,里面交织着惊慌、期待、以及一种献祭般的放任。
兰抬起手。
动作很慢,仿佛被无形的阻力拖拽着。她的目标是崔的脸颊,或者散落的湿发,或者......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崔之时——
咔嚓。
门外,隐约传来储物柜关闭的清脆声响,还有模糊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是慧她们回来了?还是其他客人?
那声音不大,但在此时此地,不啻于一道惊雷。
兰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她眼底汹涌的暗流像是被强行冰封,肌肉线条瞬间绷紧到极致,缓缓地松弛下来。
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秒,最终没有落下,而是转了个方向,仿佛只是随意地抬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
她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那道名为理智和现实的鸿沟。
崔也像是骤然从一场迷梦中惊醒,眼中的迷离和水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失落和如释重负的情绪。
她飞快地垂下眼,避开了兰的视线,原本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起来,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想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拉开了一条缝,凉爽的空气裹挟着外界的噪音涌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暧昧热浪。
“嘿,你们俩还在呢?”慧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笑,目光在兰和崔之间飞快地扫了一圈,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快出来吧,再蒸真要脱水了。按摩池水温正好,快来快来!”
“这就来。” 兰应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稳,只是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没有再看崔,转身,率先朝门口走去。
崔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才撑着有些发软的身体站起来。她低着头,跟着兰和慧走出了桑拿房。
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沐浴露和精油的芬芳,接下来的按摩池、淋浴、休息区,一切都按部就班。大家说说笑笑,仿佛刚才桑拿房里那惊心动魄的十几分钟从未发生。
兰恢复了她在人群中一贯疏离的从容,偶尔参与话题,话不多,但每每切中要害。崔则比平时更沉默些,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或者将半张脸埋在漂浮着柠檬片的温水里,目光有些失焦。
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周到地照顾着大家的体验,巧妙地调节着气氛。
离开桑拿馆时,夜色已深。街道冷清,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送你回酒店?” 慧问兰。
“不用,我想自己走走。” 兰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霓虹闪烁的街口。
“那崔呢?怎么回?””慧又问。
“我打车就好。”崔拿出手机。
“行,那大家路上小心,今天放松到位了,回去可以好好休息。”慧挥手道别,和其他朋友走向另一个方向。
只剩下兰和崔,站在桑拿馆门口暖黄色的灯光下。
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们此刻微微发凉的皮肤。沉默再次降临,但已不同于桑拿房里的那种紧绷。
“今天......”兰先开了口,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谢谢你来。”
崔抬起头,看向她。路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清明,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迷乱。
“不客气,慧姐邀请的。”她回答得很礼貌,也很疏远。
兰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路上小心。”
“你也是。”崔说完,恰好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驶来,她抬手拦下。
拉开车门,她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低声道:“晚安,兰老师。”
然后,她坐进车里,关上了门。
出租车尾灯亮起,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兰独自站在原地,直到那点红光彻底看不见。夜风吹得她有些冷,她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外套,转身,朝着酒店相反的方向,慢慢踱步而去。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抿着唇,眼神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深邃莫测。
而在驶离的出租车后座上,崔靠窗坐着,脸贴着冰凉的玻璃。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映在她依旧残留着淡淡红晕的脸上。
她闭上眼睛。
可一闭上眼,画面反而更清晰了。
那几乎要将人焚毁的充满力量的凝视。
兰靠近时,带着热浪和汗水气息的压迫感,像一座滚烫的火山,将她完全笼罩。
然后是那些问题。
“热吗?”
“难受?”
她当时怎么会,就那样点头,还“嗯”了出来?
现在回想,那声音里的颤抖,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感,跟缴械投降有什么区别?
可当时,在令人窒息的热气和目光双重炙烤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意识更先一步做出了诚实的回应。
仿佛在说:是的,我热,我难受,都是因为你。
仿佛在邀请:你看,我这么狼狈,这么不堪一击,你满意了吗?你要怎么做?
而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又收回那一刻。心脏骤停般的失落,和如释重负的轻松,同时击中了崔。
多么矛盾。
出租车颠簸了一下,崔睁开了眼。
源自最深处的身体记忆回路,被今晚的情景精准地激活了。
她记得兰的手。带着薄茧,指节分明......
不能再想下去了。
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街景,试图转移注意力。一家便利店,几个熬夜的年轻人,一对牵着手的情侣,普通的人间景象。
可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回去。
飘向兰最后那平静的“晚安”,和独自走入夜色的挺直背影。
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在桑拿房里几乎要化身野兽的人,和那个在分享会上从容讲述宇宙命运共同体的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还是说,那野兽般的欲望,本就是她神性深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自己呢?今晚的反应,算什么?
是旧情难忘?是生理本能?还是,在测试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完整,能够面对如此原始强烈的冲击而不溃败?
崔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不是单纯的恨或爱,不是纯粹的欲望或抗拒。
那像一团缠结的丝线,里面有未愈合的痛,有被勾起的瘾,有对自身反应的困惑,也有一种奇异又认命的了然。
她早就知道,如果再次靠近兰,一定会被那火焰灼伤。只是没想到,这火焰并非只来自对方,也同样在自己心底闷烧,一经引燃,便如此汹涌。
出租车在家楼下停住。
崔付钱下车,夜风更凉了。她裹紧外套,快步走进楼道。
回到家,关上门,将所有的光影和声响隔绝在外。熟悉的的空间让她稍微放松了些。她没开大灯,只拧亮了沙发边一盏暖黄的落地灯。
倒了杯温水,慢慢喝着,目光落在硬壳笔记本上。
她走过去,拿起笔记本,却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封皮。
然后,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的光照亮她依旧有些心绪不宁的脸。
她没有写日记,也没有整理笔记。
而是点开了一个很久没用过的绘图软件。
线条,在空白画布上犹豫地延伸。
起初是混乱的,不成形状。然后,渐渐有了轮廓。
用暖色晕染出的混沌背景,代表热气。
中央,是两个抽象的人形。
一个用深灰和赭石色调勾勒,线条硬朗、简洁,充满了块面和力量感,即便只是轮廓,也能感受到那种蓄势待发的张力。
另一个,则用浅米色和淡淡的粉红晕染,线条柔软丰润,甚至有些模糊,仿佛正在热气中融化。两者的对比极其鲜明。
她们没有接触,甚至没有对视的明确眼神。但画面中弥漫的那种无形的张力,却比任何直接的描绘都更有冲击力。
崔画得很慢,很专注。好像不是在作画,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性的宣泄和记录。
当最后一笔落下,她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久久沉默。
这比她任何文字都更直接地袒露了她内心的风暴。
她保存了文件,命名:
《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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