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作者:许梦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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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污染源”


      周一早晨的教室弥漫着粉笔灰和湿抹布的气味,混合着学生们带来的各种早餐味道——包子、面包、牛奶。沈叙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目光落在身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上。
      江寻还没来。
      这是很少见的情况。自从沈叙开始为他做“每日更新”以来,江寻几乎总是比他早到,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像一台准时启动却不知如何运行的机器。
      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四十二分,早读课还有八分钟开始。沈叙打开手机,又看了一遍昨晚李医生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记住,‘污染’也许是拯救的开始。”
      污染源。这个词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带着一种苦涩的讽刺意味。在李医生和江临他们眼中,他对江寻的关心、帮助、甚至那些细微的情感连接,都是对精密实验的干扰,是对“完美容器”的污染。
      教室门被轻轻推开。江寻走了进来,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他走到座位旁,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站在那儿,眼神有些飘忽。
      “江寻?”沈叙轻声唤他。
      江寻似乎花了几秒钟才聚焦到沈叙脸上:“啊,沈叙。早上好。”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还好吗?看起来有点累。”
      江寻坐下,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昨晚没睡好。做了很多梦……记不清内容,但感觉很累。”
      梦。沈叙的心跳微微加速。江寻很少主动提起梦境,即使有,也是模糊的碎片。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潜意识正在变得更加活跃?
      “什么样的梦?”沈叙试探着问。
      江寻皱眉思考,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有很多镜子……还有声音,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他摇摇头,“不重要,反正都会忘记。”
      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如此认命,却让沈叙感到一阵心痛。江寻已经接受了自己每天重置的命运,就像接受日出日落一样理所当然。
      早读课铃声响起,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的朗读声。沈叙翻开语文课本,但目光不时飘向江寻。后者正认真地看着课本,嘴唇无声地动着,跟着大家一起读《赤壁赋》。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江寻轻声念着,然后突然停下,转头看向沈叙,“这句话很美,但也很……悲伤。”
      沈叙有些惊讶:“为什么悲伤?”
      “蜉蝣朝生暮死,在天地间如此渺小。”江寻的眼神变得遥远,“就像我们的记忆,如此短暂,在时间的长河里连涟漪都算不上。”
      这番话带着一种不属于高中生的哲学思考,再次证明了江寻意识深处保留着远超表象的复杂性。沈叙突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污染”——他给江寻带来的正常互动和情感回应,正在唤醒那些被压抑的思考能力。
      “但蜉蝣活着的时候,就是它的一生。”沈叙轻声回应,“即使短暂,也有它的意义。”
      江寻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然后微微点头:“你说得对。”
      早读课结束后,是第一节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讲解三角函数,江寻专注地听着,但沈叙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草稿纸上画着的不是数学图形,而是那些熟悉的符号——θ、Δ,还有那个圆圈内接三角形。
      “江寻,”沈叙压低声音,“你在画什么?”
      江寻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草稿纸,仿佛才发现自己画了这些东西。“我不知道……手自己动了。”他的表情困惑,“这些符号……感觉很熟悉,很重要,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沈叙的心跳加速了。这就是“污染”的效果——他的存在,他的关注,正在让江寻潜意识中的记忆碎片逐渐浮现。
      数学课下课时,江寻突然说:“沈叙,我有时候觉得……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
      沈叙屏住呼吸:“什么意思?”
      “一个人是我,现在这个我。”江寻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教室里的喧闹淹没,“另一个人……在很深的地方,知道很多事情,记得很多事情,但他出不来。”
      这个描述与沈叙在实验室经历的意识连接时看到的景象完全吻合——那个被困在白色房间里的江寻,那个更年长、更疲惫的江寻。
      “你想见他吗?”沈叙试探着问,“那个‘另一个人’?”
      江寻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摇头:“我害怕。如果他出来了,现在的我……会消失吗?”
      这个问题直击核心。沈叙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如果协议七系统被关闭,如果江寻被压抑的意识完全恢复,现在这个每天重置的高中生江寻还会存在吗?
      课间时分,林茜从前排转过头来,推了推眼镜:“江寻,校报最近在做一个关于‘记忆与身份’的专题,我能采访你吗?”
      江寻的表情立刻变得紧张:“我……我记性不好,可能帮不上忙。”
      “正因为这样才特别啊。”林茜笑着说,但眼神中带着专业记者的敏锐,“记忆如何塑造我们的自我认知?如果失去记忆,我们还是同一个人吗?这些问题你肯定有独特的体会。”
      沈叙警惕起来。林茜的提议看似无害,但他知道校报主编的消息网络有多么灵通。她是在单纯做专题,还是在试探什么?
      “林茜,江寻不太适应这种……”
      “我可以试试。”江寻突然打断沈叙,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沈叙惊讶地看着他。江寻很少主动接受陌生人的提议,尤其是在涉及自己记忆问题的情况下。
      林茜眼睛一亮:“太好了!那今天放学后,图书馆见?”
      江寻点点头,然后转向沈叙:“你会陪我一起吗?”
      这个请求如此自然,如此依赖,让沈叙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江寻在向他寻求安全感,这是一种情感连接的表现,是“污染”正在深入的证明。
      “当然。”沈叙说。
      林茜满意地转回身去,继续整理她的采访提纲。沈叙注意到,她在笔记本上迅速记录了什么,字迹潦草,但他隐约看到了“实验体”和“普罗米修斯”几个字。
      他的心沉了下去。林茜知道得比她说出来的更多。她是在帮助,还是在为校报挖一个爆炸性新闻?
      上午的课程在沈叙纷乱的思绪中缓慢推进。物理课上,当老师讲到相对论的时间膨胀效应时,江寻再次表现出超常的兴趣。他甚至举手提问:“老师,如果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点有完全不同的记忆,那他算是同一个人吗?”
      物理老师推了推眼镜,有些惊讶:“这是个哲学问题了,江寻同学。从物理角度来说,只要他的身体连续性存在,就可以认为是同一个人。”
      “但如果没有记忆的连续性呢?”江寻追问,“如果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记住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拥有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教室里安静下来,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着江寻。这种深度的思考问题,从一个据说“记性不好”的学生口中提出,显得格外突兀。
      物理老师思考了一会儿:“那就涉及人格同一性的哲学讨论了。洛克认为,记忆是人格同一性的关键;但现代心理学认为,即使失去记忆,一个人的核心特质、情感模式、行为倾向可能仍然存在。”
      江寻认真地听着,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句话:“记忆不是全部,但失去记忆,就像失去地图的旅人。”
      沈叙看着那句话,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江寻每天都在做没有地图的旅行,每天都从零开始探索世界,每天都面对同样陌生又熟悉的风景。
      午餐时间,沈叙和江寻照例一起去了食堂。今天食堂有江寻喜欢的芒果酸奶,沈叙特意多买了一瓶。
      “给你。”沈叙把酸奶递过去。
      江寻接过,眼睛微微亮起:“谢谢。这个……是我喜欢的,对吧?”
      “对。”沈叙点头,“你喜欢芒果味。”
      江寻打开盖子,小口喝着,表情满足得像得到礼物的小孩。这个简单的场景,这个微小的快乐,让沈叙突然明白了“污染”的真正意义。
      他不是在破坏一个完美的实验,不是在干扰一个精密的系统。他是在给一个被困的灵魂注入人性——记忆会消失,但那些喝酸奶时的满足感、被人记住喜好的温暖、分享时刻的陪伴感……这些情感的痕迹,也许比记忆更持久。
      “沈叙,”江寻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记不住了,连你也不记得了……你还会给我买酸奶吗?”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脆弱,让沈叙感到喉咙发紧。他注视着江寻清澈的眼睛,看到其中深藏的恐惧——不是对未知的恐惧,而是对被遗忘的恐惧。
      “我会。”沈叙坚定地说,“即使你忘了一千次,我也会提醒你一千零一次。因为有些东西,不需要记忆也能存在。”
      江寻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清浅但真实的微笑:“你真好。”
      这个笑容如此纯粹,如此温暖,像冬日的阳光穿透云层。沈叙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作为“污染源”最大的“罪过”——他让江寻感受到了被关心、被珍视、被当作一个人而不是实验体来对待的感觉。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他们如约来到图书馆。林茜已经在那里等候,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采访笔记。
      “来啦!”她热情地招手,“我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在那边。”
      三人走到图书馆最里面的位置,周围是高大的书架,形成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林茜打开录音笔,但沈叙注意到,她同时也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作为备份。
      “江寻,首先谢谢你愿意接受采访。”林茜的语气专业而友好,“我们今天的谈话完全保密,你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有压力。”
      江寻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衣角——这是他在紧张时的小动作。
      “第一个问题,”林茜看着笔记本,“你能描述一下‘遗忘’对你来说是什么感觉吗?不是医学上的描述,而是你个人的体验。”
      江寻思考了很久,图书馆的寂静中只能听见远处翻书的声音和空调的低鸣。
      “像……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空白里。”他最终开口,声音很轻,“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但又很陌生。我知道那是桌子,那是椅子,那是窗户,但我不知道我和它们有什么关系。”
      林茜认真地记录着,偶尔抬头看江寻一眼,眼神中不再是记者的探究,而是真诚的理解。
      “然后有人会告诉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该做什么。”江寻继续说,“就像……有人在我的空白画布上画画,每天画同样的轮廓,但颜色总有些微的不同。”
      这个比喻如此精准,让沈叙和林茜都感到震撼。
      “那你如何看待这些‘画画的人’?”林茜问,“那些每天提醒你、帮助你的人?”
      江寻转头看向沈叙,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他们是……我的地图。即使地图每天都会变,即使路线每天都要重新学习,但至少……我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走。”
      沈叙感到眼眶发热。他从未听过江寻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如此坦诚地展现内心的脆弱和依赖。
      采访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林茜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从日常生活的细节到对记忆本质的思考。江寻的回答时而简单直接,时而深刻得惊人,展现出他意识的多层次性。
      结束时,林茜关掉录音笔,真诚地说:“江寻,谢谢你。你的经历和思考,会帮助很多人理解记忆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江寻微微点头,然后突然问:“林茜,你的采访会写出来吗?会有人看到吗?”
      “会,但如果你不希望公开身份,我会用化名。”
      “不,”江寻摇头,“用我的真名。我想……留下一点痕迹。证明我存在过,思考过,感受过。”
      这句话如此坚定,如此有自我意识,完全不像一个被设定为“空白容器”的人会说出来的。沈叙和林茜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感动。
      离开图书馆时,天色已近黄昏。冬日的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的边缘镶着金边。
      “今天感觉怎么样?”沈叙问江寻。
      “很累,但……很好。”江寻回答,“像是……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回到教室收拾书包时,沈叙打开给江寻的电子备忘录,准备输入今天的“更新”。他输入了常规内容——明天的课程、需要带的物品、注意事项。
      然后,在最后,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悬在键盘上。
      他想起了“污染源”这个词,想起了江临的警告,想起了李医生说的“污染也许是拯救的开始”。
      他笑了,那是一种叛逆的、坚定的笑。
      然后他在备忘录的最后,刻意添加了一句话:
      “今天天气很好。江寻,你笑起来更好看。”
      点击发送。
      他知道,这不是实验设计者希望江寻接收的信息,这不是“空白容器”需要的功能性提醒。这是一句纯粹的人性表达,一句关于美、关于天气、关于笑容的无关紧要却至关重要的废话。
      而这,正是他能给江寻的最好礼物——不是记忆,而是让每一天都值得被记住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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