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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痕
第三十二章窥痕
阿泐那句冰锥般的话,和决绝离开的背影,像两把钝刀,在顾觉心口反复切割。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闷窒的、缓慢扩散的寒意。
“不想你死得那么快而已。”
所以,他活着,仅仅是因为对阿泐还有用?因为母蛊需要宿主,因为那所谓的“同在偿还”需要他这副皮囊?
那之前的种种呢?那些笨拙的触碰,那些无声的照料,那些危急关头毫不迟疑的援手……难道都只是为了保证“容器”的完好,是蛊师对蛊虫宿主必要的维护?
顾觉靠在竹墙上,仰头看着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屋顶,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困在这情蛊编织的罗网里,竟还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愤怒灼烧着理智,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愚弄、被否定的刺痛。他无法接受,那些他真切感受到的、哪怕扭曲却真实存在过的牵绊,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不。他不信。
阿泐在隐瞒,在逃避。那日渐黯淡的“蛊核”,那被母蛊捕捉到的哀伤与恐惧,绝不会是假的。
既然阿泐不肯说,那他就自己找出答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偏执。
顾觉开始更加隐秘地观察阿泐。不再带着试探,而是带着一种猎手般的冷静与耐心。
他留意阿泐每一次外出的方向和时间。发现他并非总是去往熟悉的采药路径,有时会绕向寨子后方更偏僻、据说连猎户都很少涉足的“禁地”——枯骨涧。
他留意阿泐归来时的状态。有时只是疲惫,有时身上会沾着一些不属于寻常山林的、带着腥味的泥土,或者衣角挂着几缕颜色诡异、如同金属丝线般的细茸。
他更留意阿泐身体细微的变化。那苍白的脸色似乎比之前更甚,唇色也总是缺乏血色。偶尔,在阿泐背对他整理药材时,顾觉会看到他抬手按揉太阳穴,或者极其短暂地闭目蹙眉,像是在强忍某种不适。
而顾觉掌心的“核痕”,也成了他最灵敏的探测器。每当阿泐情绪有剧烈波动,或者他体内“蛊身”与“蛊核”状态异常时,那纹路总会传来或冰凉或刺痛的预警。
这天夜里,阿泐又一次在顾觉睡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竹楼。
顾觉几乎在他起身的瞬间就醒了。他闭着眼,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听着那极轻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他没有立刻跟上。他在黑暗中静静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直到确认阿泐已经走远,才悄然起身。
脚踝的伤已无大碍,他动作轻捷地套上外衣,没有点火,借着稀疏的星光,循着这几日暗中观察记下的路径,朝着枯骨涧的方向潜行而去。
夜晚的山林比白日更加危机四伏。风声穿过林隙,如同鬼哭,各种不知名的夜行动物发出窸窣声响。顾觉全神贯注,凭借着母蛊对子蛊那微妙的感应,和掌心“核痕”隐约的指引,在黑暗中艰难跋涉。
越靠近枯骨涧,空气中的湿气越重,温度也明显降低。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硫磺和腐烂物混合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粘稠,四周的植物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形态。
顾觉的心提了起来。阿泐独自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他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身形,放慢脚步,几乎是匍匐前进。终于,在穿过一片布满嶙峋怪石的区域后,他看到了前方不远处,一个隐在山坳里的、笼罩在淡淡灰色雾气中的洞口。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通过,里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而那刺鼻的气味,正是从洞内飘散出来。
阿泐进去了?
顾觉躲在一块巨石后,屏住呼吸。掌心“核痕”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冰凉的刺痛,心口的母蛊也躁动不安,像是在疯狂预警着洞内的危险。
他犹豫着是否要跟进去。贸然闯入,不仅可能被发现,更可能遭遇未知的危险。
就在这时,洞内隐约传来了一些声响。
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什么东西在摩擦、在啃噬的窸窣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短促的喘息。
是阿泐的声音!
顾觉的心猛地一紧。那喘息声里,带着明显的痛苦!
他再也顾不得隐藏,从巨石后闪身而出,几步冲到洞口。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咬了咬牙,矮身钻了进去。
洞内比想象中要深,通道狭窄而曲折,石壁上布满湿滑的苔藓。越往里走,那窸窣声和喘息声越清晰,空气中还多了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血腥气。
顾觉的心沉到了谷底。
终于,在拐过一个弯后,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那光是从一个稍大的洞窟里透出来的,摇曳不定,像是烛火。
顾觉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隐在洞窟入口的阴影里,向内望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洞窟中央,阿泐跪坐在地上,背对着入口。他上身赤裸,那总是被衣物严密遮盖的、单薄而苍白的脊背,此刻完全暴露在昏暗的烛光下。
而就在他左侧肩胛骨下方,那片暗金色的、盘踞的“蛊身”痕迹,此刻竟像是活过来一般,在微微地、诡异地蠕动着!暗金色的纹路如同呼吸般明灭,边缘处,甚至蔓延出了几缕如同蛛网般的、更加细密的血红色丝线,向着周围完好的皮肤侵蚀!
阿泐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汗水浸湿了他乌黑的发丝,顺着光滑的脊背不断滑落。他一只手死死抠着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形状古怪的、像是用某种兽骨磨成的短匕,刀刃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
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放着几个敞开的陶罐,里面盛放着不同颜色的粉末和粘稠液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草药味和那股刺鼻的硫磺腐朽气息。
他在……做什么?
自残?还是在用某种极端的方法,压制那失控的“蛊身”?
顾觉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震惊而收缩。他看着阿泐颤抖着举起那柄骨匕,刀尖对准了自己背后那片蠕动得愈发剧烈的蛊纹边缘,那新蔓延出的血红色丝线处——
“不要!”
顾觉再也无法忍耐,猛地从阴影中冲了出来!
阿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浑身一僵,举着骨匕的手顿在半空。他霍然转头!
烛光下,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唇瓣被咬出了血痕,那双深黑的眸子里,充满了未散去的痛苦、惊愕,以及一丝被撞破秘密的、近乎狼狈的慌乱。
“你……你怎么……”阿泐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
顾觉几步冲到他面前,目光死死锁住他背后那片诡异蠕动的蛊纹和那柄沾血的骨匕,胸口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剧烈起伏。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顾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这就是你独自跑来这种鬼地方的原因?!阿泐,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阿泐看着他,眼底的慌乱迅速被一层冰冷的、带着绝望的平静覆盖。他放下举着的骨匕,扯过一旁散落的外衣,试图遮住赤裸的上身和那片可怖的痕迹。
“出去。”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冰冷疏离的蛊师。
“我不出去!”顾觉一把抓住他试图遮掩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蛊身’是不是失控了?!你在用什么方法压制它?!用你的血吗?!”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陶罐和那柄沾血的骨匕,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脑海——阿泐在用自残的方式,以自身的鲜血和某种极端痛苦的仪式,来强行安抚或者说……喂养那失控的“蛊身”?
阿泐试图挣脱他的钳制,但顾觉的手像铁箍一样牢牢锁着他。
“放开!”阿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火和……不易察觉的哀求。
“不放!”顾觉死死盯着他,眼底是前所未有的执拗和痛楚,“除非你告诉我真相!阿泐,我们‘同在偿还’!你的命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你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做这种事?!”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连顾觉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浓烈的心疼与愤怒。
阿泐挣扎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顾觉那双因为激动而泛红、却清晰地映着自己狼狈模样的眼睛。看着他那份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关切与痛苦。
洞窟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摇曳的噼啪声。
许久,阿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放弃了挣扎。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所有情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蛊身……反噬加剧了。”
“为什么?”顾觉追问,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
阿泐沉默了很久,久到顾觉以为他又要拒绝回答时,他才极轻地、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因为……‘器’将满。”
“母蛊在你体内扎根越深,‘蛊身’承载之力越重……反噬,便越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可奈何的悲凉。
“我……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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