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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声阿父
小昭宁两岁那年,京城的春天来得格外早。紫宸殿的廊下已经摆上了小小的踏春盆景,枝头冒出嫩芽,风一吹,就有绿意轻轻晃。
这时候的昭宁,已经能自己蹒跚着走上几步了。走得不好看,像只刚学步的小狐狸,腿有点虚,但架势十足,走两步就挺胸抬头,一副“我很行”的模样。
她还不会认太多字,却已经听得懂一堆人名。
“陛下”“娘亲”“皇女殿下”——这些是别人对她和她娘的称呼;
“顾将军”——这是别人常在她耳边念叨的那个名字。
她没见过“顾将军”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子。在她眼里,那只是一个总是站得笔直、说话声音很稳、眼睛里有很多光的人。
这日午后,内殿外的小院里,地上铺了一块厚厚的软毯。武元姝坐在廊下的榻上,手里拿着一卷折子,却三行看一个字。
昭宁在院子里,被奶娘扶着练走路。
“慢些,殿下。”奶娘战战兢兢,“小心磕着……”
“我,不会摔。”小昭宁奶声奶气,偏偏语气里带着一点天然的傲,“我,是公主。”
“是是是,殿下是公主。”奶娘连忙应,“可公主也会摔疼啊。”
昭宁哼了一声,甩开她手,小短腿一步步蹭向前。第一步稳,第二步还好,到第三步——
“咚——” 果然一屁股坐在毯子上。
奶娘:“哎呀!”
昭宁愣了一愣,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摔了,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向廊下。武元姝手里的折子没翻,只在那一瞬间抬了抬眼,目光淡淡落在那一团倒在地上的小东西身上。
眼神很平静,没有要冲过去抱的意思。
昭宁眨眨眼,似乎被这种“冷静”鼓励了一下。她哼了一声,自己撑手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她走到廊阶边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了人。
廊下阴影里,站着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盔甲没穿,只着玄色常服,腰间佩刀未解,整个人收着锋锐,却怎么也收不干净。
“顾——”她皱着眉想了想,磕磕巴巴地:“顾……将军。”
顾长陵站得笔直,见她看过来,眼底那一点往外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殿下。”
他上前两步,走到廊阶边,半跪下去:“膝盖疼不疼?”
昭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膝盖——裤子厚厚的,看不见伤。
她挥了挥手,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不疼。”
“真不疼?”顾长陵问。
“我,是公主。”小昭宁又把这句话搬出来,“公主……不怕。”
顾长陵笑了一下:“那殿下很勇敢。”
小昭宁听见“勇敢”两个字,眉毛一挑,明显很受用。她扭头想看娘亲有没有听见夸奖。
廊下,武元姝装作认真看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但她刚刚翻错了一行。
昭宁想了想,决定先不戳穿她。她转回头,看向顾长陵,又迈了两步。这两步,她认真地抬腿落地,走得特别稳,好像要在他面前证明点什么。
走到他面前,她停住,小短手背在身后,仰头看他,奶声奶气地问:“顾将军,你……会不会摔?”
顾长陵被她问得一愣:“臣……?”
“你打仗。”小昭宁很认真,“被人打,会不会摔?”
她的世界里,“摔倒”和“打仗”显然是差不多的一件事。
顾长陵忍不住笑出声:“被人打,臣不会让自己摔。”
昭宁立刻接道:“那我也,不摔。”
她一副“你能做到的我也能”的理所当然。
顾长陵认真点头:“那殿下和臣一样,都不轻易摔。”
“嗯!”昭宁很满意这个答案。
她想了想,又问:“顾将军,你……打赢了吗?”
顾长陵一怔:“哪一仗?”
“娘亲说,你去北边打坏人。”她皱着眉努力回忆,“坏人……很坏。我那天,在娘亲怀里睡觉。醒了以后,就有人敲钟、磕头,说你赢了。”
她说得乱七八糟,只有几个关键词。
顾长陵心里却一暖。
“是。”他低声道,“臣打赢了。”
“那……”小昭宁眨眨眼,“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顾长陵一愣,他忽然记起那天雪地里的那句——“给她一场胜仗当贺礼。”
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了一瞬。
“算是。”他道,“给殿下的礼物。”
“那我,还没谢谢你。”昭宁皱起眉,“娘亲说,别人给我东西,要说谢。”
她努力想了一下,又奶声奶气地补上一句:“谢谢你,顾将军。”
顾长陵深吸一口气,压住某种冲动,郑重道:“臣……不敢受殿下谢。”
“那你受谁的?”昭宁不懂。
“陛下的。”顾长陵道,“是陛下叫臣去打的。”
昭宁“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抬头问:“那,你是谁的?”
顾长陵愣了:“……臣,是陛下的人。”
“不对。”小昭宁认真地摇头,“娘亲说,你是我的。”
顾长陵一时没反应过来:“……”
廊下批折子的某人手一顿,面不改色地继续往下看。那日之后,昭宁对“顾将军”的好感直线上升。
她学走路,不摔的时候要看他一眼;摔了之后,也要看他一眼,看他有没有看到。
他来得不算勤,每月不过六七次,且尽量挑在“内殿不点灯”的时候绕远路,从偏门进紫宸殿。看起来不像是“来探望皇女”,更像是“例行面见陛下”。
只有总管太监最清楚,他每次来,脚步声一走到这小院边,就会不自觉慢下来。
昭宁也慢慢摸索出了一套规律:某个时辰之后的小院里,偶尔会出现一个高高的、背有点直得过分的人。她对这人有一种天生的信任。
不光因为他会帮她挡摔,还因为她觉得他身上,有种跟娘亲很像的东西。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本能。
昭宁一岁起,就会叫“娘亲”。
叫得极熟练,还会按心情加重语气。想撒娇的时候叫“娘亲——”;要惹祸的时候先小声叫“娘亲”;被娘亲训了,就不叫,闷着。
只有一个称呼,她一直没叫过:“阿父”。
宫里没人教她这个词。御医们低着头叫“顾将军”,宫女们背地里说“将军大人”,总管太监谨慎得很,从不在她耳边提“父”字。
只有武元姝,偶尔会在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声说一句:“这是你阿父——顾长陵。记住了。”
昭宁小的时候不懂,只会抓着她衣襟乱扯,含含糊糊地发出一些音。
直到有一天,她在廊下摔了一跤。那天顾长陵没在,只有总管和奶娘在旁边喊“殿下小心”。
她坐在地上,眼泪在眼窝里打转,却还是硬撑着不哭。武元姝从内殿出来,站在廊下看了一眼,不慌不忙:“起来。”
昭宁瞪着眼睛,看了娘亲一会儿,又慢吞吞爬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擦红了的膝盖,哼哼两声,终究还是忍住了眼泪。
总管在旁边看着这对母女,又觉得心疼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欣慰。公主到底是武家的种。
那晚昭宁睡觉前,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武元姝把她抱在怀里,指尖慢慢在她后脑勺揉了一圈。
“会疼吗?”她低声问。
昭宁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小声哼了一声:“疼……”
“那你知道谁会心疼?”她问。
昭宁迷糊了一下:“娘亲。”
“还有一个。”武元姝道,“顾长陵,他是你阿父。”
“阿……父?”昭宁迷迷糊糊跟着重复了一遍。
音调不准,含糊不清,却在她舌头尖上打了个转。
“对,阿父。”武元姝在她后颈处落下一个轻得难以察觉的吻,“以后你摔了,他也会心疼。”
那一夜之后,“阿父”这个词,就在昭宁的小脑袋里找了个角落悄悄窝住。
她没立刻拿出来用,她要先对这两个字仔细打量一番,再决定什么时候说,怎么说,值不值得说。
昭宁两岁半那年,顾长陵第三次出京。
这一次只是短期巡边,来回不过一个月。他走的时候,昭宁还在闹脾气——因为他“居然又要走”。
“你总是走。”她双手叉腰,仰头瞪着他,“我还没学会骑马!”
顾长陵几乎被她这句“我还没学会骑马”逗笑,却又不敢笑出声,认真解释:“殿下现在太小,马高,危险。等殿下再大一点,臣教。”
“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昭宁问。
顾长陵想说“一个月”,又怕她没概念,想了想:“等殿下再数三次月亮。”
昭宁转头问娘亲:“三次很久吗?”
武元姝淡淡:“不久。”
“那好吧。”昭宁勉强接受,“你要数对。”
顾长陵从那以后,每晚看月亮都特别认真,然后他发现,边境多阴天,三次月亮看得极其艰难。
他回京那天,没有大阵仗。只是按例入宫复命,然后又被总管太监从外殿提溜走,理由非常简短:“陛下说,紫宸殿有人等将军。”
顾长陵心里一动,脚步不自觉快了半分,又努力放慢。
内殿里小昭宁正在床上搭“城墙”。她用一块块木头,小心翼翼堆成城墙的样子,中间摆着一只小木人,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子。
“这是我。”她严肃地对奶娘解释,“我要守城。”
“那将军呢?”奶娘顺嘴问了一句。
昭宁想了想,指了指旁边那只被她踢翻在地的小木人:“他摔下去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昭宁一扭头,正好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帷幕后。她眼睛一亮,立刻从床上蹦下去。当然,刚蹦下去就踩到自己的城墙,一脚给踢塌了一半。
“啊——”她皱皱眉,顾不上了,一路小跑冲过去。
“顾——”
她习惯性要叫“顾将军”,那两个字已经到了舌尖。
可她猛地顿住。那天夜里娘亲在她耳边说的那个词,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阿父。”
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藏得很深的词。
娘亲说过,这是“你自己的字”。不是礼部写在纸上的,不是宗正寺记在谱上的,是她可以自己拿来用的。
昭宁停在他面前,小短腿踩得很稳。
顾长陵刚要开口叫“殿下”,就看见她仰着脸,眼睛又圆又亮地看着他:“你回来啦。”
“嗯。”他低声道,“臣回来了。”
小昭宁看了他好一会儿。她看见他眼角的细纹,比一个月前深了一点;盏影下,他的盔影不在,只有布衣,却还是一看就知道是“打仗的人”。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跟那个在娘亲怀里被提起的词,很配。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一个天大的决定。
然后奶声奶气,却极认真地叫了一声:“阿……父。”
殿内一下子静了。
总管太监在门边,差点撞到柱子上。奶娘当场跪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顾长陵整个人是先僵住的。那一声“阿父”落在他耳朵里,就像一支箭,裹着火,从胸口直通后背。他一下子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是跪,是说“臣在”,还是立刻回头逃出去。
“昭宁。”武元姝的声音从榻上传来,带着笑意,“再叫一声。”
昭宁被夸了一下,胆子立刻大了。
她往前一步,抓住顾长陵的衣襟,仰头又叫了一声:“阿父。”
这一声比刚才稳多了,尾音还轻轻拖了一下。
顾长陵喉咙里那口气憋得更狠。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哭,不是笑,而是跪。
“陛下——” 他几乎是整个人一折,跪下去,额头贴地,声音发哑:“臣顾长陵……谢陛下。”
武元姝挑眉:“你谢谁?”
“……”顾长陵一滞。
“朕刚刚,只是让她再叫一声。”武元姝慢悠悠,“是她自己先愿意叫的。”
小昭宁立刻附和:“娘亲说的对!”
顾长陵被她的语气逗得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低着头,声音更哑:“那臣谢殿下。”
昭宁歪头想了想,郑重道:“你是我的,所以我叫你阿父,你要答应。”
“……是。”顾长陵差点笑出来,“臣答应。”
这一次,他没有说“臣不敢”。
武元姝在榻上看着他们,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头。她忽然觉得,这两个人合在一起,还是太像。
一个大,一小;一个板着脸说“臣”,一个奶声奶气喊“阿父”;可喊起“阿父”来,一个腿软,另一个眼睛亮得恨不得从对方身上扒下一块来。
“好了。”武元姝道,“别一个个跪在地上,叫人收拾一下,地上沙子多。”
总管忙道:“是!”
顾长陵这才站起,才一动,就觉得膝盖有点发软。
昭宁仰头看他,很认真地补了一句:“阿父。”
“嗯。”他终于找回声音,“阿父在。”
这一声“在”,落下的时候,他心里某个地方,悄悄归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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