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霸总尼龙绳的另一种用途

　　“别打了，留口气等会直播吧。”轻飘飘的一句话。

　　让王黄啐了一口。

　　“呵切，你弱你还有理了？杀人凶手。”王黄踩着一双泡烂了的袜子走了。

　　那群家属争先恐后地挤在寺庙还算完整的一侧屋檐下避雨，个个落汤鸡的模样。

　　他们眼底的恨，此刻不比王黄少。

　　他们在嘟囔，不怪黄吾堂，不怪这雨急，不怪这山高。

　　他们怪李原闹事也不知道挑个好地方去闹，竟逃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他们过来。

　　真是个磨人的恶人。

　　还是王建嫂子想得好，干脆不来了，就躺在病房里假装气病了拿钱。

　　黄吾堂慢悠悠地在那里摆弄直播设备，他今晚当幕后，所以就不出场了。

　　他把镜头直直地对准李原灰白色的脸，其实李原还算上镜，他低头，头发盖住眼睛，观众也不知道他身上是谁的血。

　　这一来，反而还有杀人凶手那味了。

　　“李原，笑一个。”黄吾堂笑着把镜头移动得近了些。

　　李原一直低着头，只微微抬眼看他，浅灰的眸子清澈透亮。

　　这一眼，让黄吾堂的笑容罕见地僵硬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头一回在李原的脸上品到了名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笑——”黄吾堂几乎是命令他，他受不了李原的干净。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个屁。”再次重逢之后，黄吾堂终于显露出了李原相对熟悉的一面。

　　不是李原想念的那种熟悉，是被这个世界彻底同化后的世界熟悉感。

　　那个曾经蛮横的小孩，无论怎么变，他永远都是这个世界的产物。

　　李原终于心明了了，原来从始至终，只能有他这一个异类。

　　他后来只是在想。

　　我，还有救吗？

　　这个似乎并不是在此刻盘旋在李原脑海中最重要的想法。

　　或许，是越是急迫，越是紧急，越是命悬一线，李原却反而越加平静淡然，而且，他从来不怕从这个世界死去。

　　他刚才在看蒲公英，也真的只是在欣赏花。

　　黄吾堂让他笑，他也只是抬了一下眼睛，因为他累了，抬不起脑袋。

　　他此行的意义已经达到了，为了那个陌生姐姐的一句欢迎赴死，把自己从这个不适合他的世界里彻底剔除，从此留下一个罪有应得的罪名。

　　而他此刻终于不用再像从前的每时每刻一样为了活着而绷紧神经，而是沉默等死。

　　这，简单多了——

　　直播九点准时开场。

　　开头就是李原被追着跑，然后被一群人抓住，押着跪下，然后镜头不经意拉远。

　　一群人按着李原跪在菩萨前面的远景画面。

　　黑暗里，菩萨是个轮廓。

　　然后一阵呜呜哇哇的打骂之后，家属对打趴下的李原跳脚似的一顿尖锐控诉，就算是可以进入正题了。

　　给他扶起来——

　　镜头后面，黄吾堂几乎精准地操控着一切，他冲着那边的人群冷漠地挥了挥手。

　　家属得到指令，随便让两个人把李原从地上软趴趴地架起来。

　　李原跪在那里，被人簇拥着，直播镜头精准地切回李原的脸上。

　　李原咳了一声，吐出了嘴里的一块石头。

　　其实不仅是家属，连李原都觉得，有必要吗？

　　都要死了还要演这一出。

　　而紧接着就是万众瞩目地陈述杀人罪行的时刻了，这个时候，李原应该要配合着摆出一副吓坏了的模样。

　　要不就是难度再高点，要哭，要大喊，要激烈反抗，还要，非常害怕，或者，非常愤怒。

　　但李原选择难度低一点——

　　他被吓傻了。

　　镜头死死锁住他的脸，想从这点傻子似的呆愣中挖出点什么，可挖出来的只有突然安静下来的尴尬。

　　李原的眼神已经彻底放空了，所以表情是木的，连呼吸都带着迟钝的笨感。

　　傻了就傻了吧，继续。

　　黄吾堂指挥家属稍微退远点儿，只留一个特写，把镜头留给李原。

　　他们负责在外面来补充对李原罪行的阐述，其中包括李原打死了他们的亲人王建。

　　李原在住院的时候拒不赔偿。

　　李原谋杀王建。

　　此处附上一份李原在病房给病床上的王建注射兴奋剂的监控录像。

　　再是李原杀人后畏罪潜逃，他们有多悲伤，找他找得有多苦。

　　其中插叙，说王建叔叔对他们的好，现在他死了，一定要给他讨回公道。

　　最后声泪俱下地描述他们是怎么抓住李原的。

　　直播到了这里，其实还发生了一段小分歧，有家属说是李原来偷东西被抓的。

　　有家属说是诈骗他们被三舅爷识破了，开三轮车专门来蹲守的。

　　还有家属就是说走山路上正好撞上大运了的……

　　总之，补救来解释去，李原很坏，李原罪大恶极。

　　而李原只是跪在那里不动，既不拆台，也不戳穿，就那么木木地跪着，像根丢在戏台中央被戳来戳去的破木头。

　　直到，黄吾堂看了他一眼，李原清了清喉咙里的血沫，他知道该轮到自己了。

　　他的戏份，就是认罪。

　　他们说什么他都必须啊啊嗯嗯地全部应下，再不合理的事都可以说是他干的。

　　哪怕说他有分身术，杀人的同时已经跑路跑了大半截了都行。

　　而且，这个环节是连麦的，不论是骂声，唾弃声，问罪声还是什么的……

　　只需重复回答——“是我”就对了。

　　反正最终都会暗箱操作，在王建老婆的连麦声中按下此次直播的高潮键。

　　最后的画面必须是李原撞开那群家属，和王黄扭打，然后逃跑为最终定格。

　　李原在掂量自己还剩下多少力气去跑上那两步——

　　可这时意外出现了，有人抢了王建老婆的连麦机会，镜头里，传出来一声咆哮。

　　“李缺心你傻杵着干嘛！”

　　是文缇。

　　文缇看到了直播，所有人都在看这场直播，夏露露在抢连麦，王小喜在抢连麦。

　　王莹也摇来网红小姐妹在抢连麦……

　　鬼知道他们看到李原镜头里那副傻逼嘴脸有多想打死他。

　　不怪他斗不过黄吾堂，不怪他一个人撑着伤口爬那么高的山，不怪他要一个人去赴死。

　　只怪他连反抗都不会。

　　黄吾堂想直接结束这场直播，反正节目效果已经足够了，李原已经被全世界所看见，却发现突然关不掉了。

　　来自谢某的神秘力量彻底操控了直播间。

　　直播画面上，一堆花里胡哨地“去死”字幕中，几乎以绝对碾压式的姿态飘来了一个弹幕大字——

　　跑！

　　李原跑了。

　　那干枯后的身体里仿佛燃起了一团微亮的烈火，驱动着他向前狂奔。

　　不烈，不暖，不烫。

　　但够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李原带着一身擦伤，流着血，逃过荒诞的审判，转而重新奔向这个不确定的烂世界。

　　寂静的夜空里，直播设备被砸烂的声音分外刺耳。

　　李原却一脸平静，虽然他没跑两步就被打趴在地上了，但是他很快就一边爬一边跑了起来。

　　家属按不住他，因为山路打滑，没有人舍得像李原那样去摔。

　　李原把自己摔得眼冒金星，摔得鼻青脸肿，摔得大脑一片空白。

　　哪怕摔碎了也要跑。

　　山高路滑，他甚至稍有不慎就会脚滑摔下山崖。

　　可他抽空把裤腿卷上去。

　　脚上的掉皮运动鞋和路上的泥浆被快速搅动，偶尔被一颗小石头拌一下，爬起来也依旧咬牙在跑。

　　他的脚底发出一连串不规律的唰唰声，凝滞，黏糊……

　　他跑得踉踉跄跄，他跑得气喘吁吁，在胸膛古怪的杂音中，他狼狈不堪。

　　终于，李原跑不动了。

　　身体里的那团火渐渐燃烧殆尽。

　　他被黄吾堂拽住了头发。

　　李原被拽得生疼。

　　他征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水泥路，风依旧在耳边吹，他的身体依旧还在漂浮，可他被黄吾堂一步一步地往黑车边拖拽。

　　血染了一地。

　　黄吾堂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更不知道那远方的暗处有什么——

　　只是一阵刺眼的强光炸开之后。

　　一辆红色的房车从暗处横冲直撞了出来，并精准地撞击了他的黑车，黄吾堂受到波及。

　　他后退的时候摔到了路边的阴沟里，头朝下摔的。

　　他甚至没看清这个大胆的司机是谁。

　　等他爬起来，心里咯噔跳个不停，他连忙去找李原，刚才那辆房车大概是朝着李原的方向撞过来的。

　　他半跑半爬地挪回原地。

　　可原地只有血。

　　懵逼抬眼，是一辆慌慌张张并扬长而去的红色房车。

　　等王莹把李原拖上车后，她都怀疑李原是否还在喘气，他都快被摔成饺子肉馅了。

　　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的脸，他皮开肉绽，浑身是血，躺在那里一声不吭。

　　王莹都怀疑他还能不能救得回来……

　　可她用了平生最好的开车技术把李原快速送到了谢景轩给她的别墅地址。

　　打开门的瞬间就是谢景轩的脸。

　　他也快累垮了。

　　眼睛红红的，上来就大跨步把李原抱起来往别墅地下室里冲。

　　那里面已经准备好抢救设备了。

　　他怎么可能算到这个人会在中途想去死——

　　一切都失算了，一切都迟了一步，一切的一切，都失控了……

　　他恨李原，恨他。

　　恨自己用尽了手段去找他，家族那边已经有所察觉了，他敢公然操控直播已经是暴露了他的异常。

　　不知道乔恩平可以掩盖多少，尽管他是用的夏露露的账号快速砸钱……

　　但是，目前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活下来——

　　李原。

　　别墅地下室陷入了忙碌，谁都知道，这种忙碌已经几乎不必要存在了。

　　李原在谢景轩的怀里时是温温热的，不热，不凉，可这条生命他怎么也抓不住。

　　医生说，李原这次想抢救回来很难很难。

　　谢景轩守在地下室外面。

　　为了能创造一个无菌环境，他已经尽快派人整修过了，没来得及修完，只是临时布置。

　　——还好达标了。

　　而那三个实习生过不来，虽然三个走了俩，但是谢景轩还是不能让他们过来。

　　容易打草惊蛇，这个时候一举一动都会给家族落下把柄。

　　乔恩平也不在公司操作，他去找朋友帮忙了，谢景轩昨夜的时候就已经加急给他批好了病假。

　　本来让乔恩平带他朋友出面已经是最坏的打算。

　　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谢景轩忙得措手不及，现在李原在抢救，他才终于可以扶着墙歇口气了。

　　头痛死了。

　　谢景轩闷闷地握着西装口袋里的止痛药。

　　“谢……谢总？”王莹被晾在一边好半天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谢景轩看上去确实和外界的传言一模一样，严厉又古板，气场极强，可是——

　　此刻却少了分精致感。

　　谢总今年二十八岁都还没满，王莹也不知道他身上那股成熟老练气质到底是哪里来的。

　　分明和他同龄的谢家少爷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少年感满满的。

　　他倒和他叔叔那辈平分秋色了。

　　“怎么？”谢景轩还是在怪王莹撞了李原的事，但不得不承认。

　　她这次帮大忙了。

　　“钱会打给你。刚才我已经派人处理过了，没人知道你救了李原。”谢景轩一点儿都不近人情，但确实事事周全。

　　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大概就愁这两件事。

　　一是钱，二是安全。

　　切——

　　果然还是和电话里一模一样，就知道指使人。

　　“我说，你脸色不好看，你是不是也需要去看看医生？”王莹大概能理清楚了。

　　谢景轩不仅对李原好，李原的熟人圈大概也在谢景轩那边。

　　帮李原问一嘴也是情理之中。

　　“我没事。”谢景轩才不管这个姑娘说什么，他很烦躁，虽然还是愣了一下。

　　果然李原能吸引来的，都是这种直愣愣的情绪发射筒。

　　乔恩平走了，他兜里的这板止痛药就是夏露露塞的。

　　也不知道李原怎么舍得死的——明明他的生活是自己亲眼看着好起来的……

　　“谢总，去坐会吧。”王莹看他那样子都悬，指了指楼上。

　　“你个姑娘家，管大人的事干什么？”谢景轩冷漠回应，不是不适应被关心，是真觉得没必要。

　　李原比他苦多了。

　　“我和你聊聊李原，您总有兴趣了吧？他可和我说起过你的——”

　　“走吧。”谢景轩披起西装就大跨步往楼上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