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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回响(六)
中央戏剧学院东大门前,不时有车辆打着长灯从雨幕中驶来,大都是来接赶通告的艺人。
大雨滂沱,即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出口不远处仍围着不少人,冒着雨翘首以盼。每有一个艺人走出,便拥上一小拨人,举着手机追着艺人拍照。
程素站在大门左侧人行通道的塑料雨棚之下,巨大而沉闷的雨声将他隔绝在世界之外。他看起来并不惊慌,相反地,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静,手机在机票、火车票、天气预报、地图软件、拨号来回切换,如同一个计算机一样并行考虑着各种可能性。
急促的刹车声划破雨夜,一辆黑色别克商务停在校门前,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撑开黑色长伞朝程素小跑过去。
程素似有所感,抬头看到男人,便快步走出雨棚。他一露脸,一群人立马举着手机涌上来,堵住了他的去路。程素低着头扒开那些怼到自己脸上的窥视,可这些不分场合蹲守的“粉丝”哪会在意他的感受,仍将程素围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脸庞。
“让开!让开!都别拍了!”
举着黑伞的男人喝开那些人,把伞移到程素头上,护着他上了车。还有人想把手机伸进车内录像,被男人警告地指了回去。
暴雨和烦扰的嘈杂终于被关在门外,一阵手机铃声又打破了车内难得的清净。
程素看了眼号码,立刻接了起来,那边快速说了两句什么。
“什么?没人开门?!”程素背后冷汗顿出,急促地抽了两口气,目光没有焦点地闪动着,忽地想起什么,疾声问道。
“你们看看门口地垫下有没有一把钥匙。”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纷杂的呼喊、混乱的脚步声很快从听筒中传来,程素凝起所有心神听着,以求从无数嘈杂中辨别出他最牵挂的那个声音,可短促地一声忙音后,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程素僵硬地保持着手机举在耳边的姿势,忽地转向身边的男人,语速又急又快:“豪哥,机场停飞了,这雨停不了,我看了,最快的就是高铁,我们先去高铁站等着,赶最早的一班........”
肩膀被人重重地按下,截断了程素那同夜雨般不绝的话音。
“小素,睡会儿吧,豪哥跟你保证,明天中午之前,一定会把你送到嘉城市人民医院。”
程素就再也不说话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透过紧闭的车窗,看雨水将城市割裂成条条棱片,化作模糊流光向后飞逝。
夜色最深时,铃声刺耳,程素接起来,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好,我知道了。”
雨停了,
天没亮。
嘉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太平间。
程素掀开白布,注视着冰冷钢板车上紧紧合着眼的苍老的脸,这张脸太瘦了,两颊深深凹陷,血肉像是没了,只有一张干瘪的皮裹着骨骼,额头上有一块明显的青紫。大脑的人脸识别系统告诉他这是抚养了他十九年的奶奶,但记忆系统却被一股强烈的陌生感裹着,死活不肯承认。
这不是奶奶。
奶奶怎么会这么瘦、这么老,怎么不笑,怎么他都回来了,还没欢喜地进厨房给他做青椒回锅肉,躺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念头让程素忽地轻松下来,他扭过头,去看静默立在一旁的豪哥和办理遗体交接的医生,目光触到一张张神色沉重的脸,一瞬间很重很重的悲伤撞上鼻子,激得干涩的眼眶出了泪,可一眨眼,泪水和悲伤都杳然无踪,只是在陌生与熟悉之间徘徊。
下午两点,伯母江爱媛终于领着程明出现了。
程素从等候椅上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朝程明走去,没给程明一点反应的时间,对着他当胸一脚,把程明踹翻在地。
江爱媛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程素揪起不住哀呼的程明,将他生生拖进太平间。
程素一手死死按着程明的后颈,压得他弯下腰,一手薅起程明的头,逼迫他直面那冰冷颓败的尸体。
“我让你好好陪在奶奶身边,你去哪了?!”
那平日慈祥的脸在太平间冷然的灯光下越看越可怖,不知哪来的凉风钻进脖子,程明抖了一下,突然崩溃了,鼻涕和眼泪一齐喷出来,哭道:“程素,程素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太害怕了,我一出来就看见奶奶倒在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记重拳落在程明脸上,价格不菲的金丝框眼镜从鼻梁上飞出好远,落地的瞬间镜片上爬满裂痕。
“你害怕什么?那是对你那么好的亲奶奶,你怕什么?你要是没做亏心事,我问你怕什么?”
程素不是真的怀疑程明谋害奶奶,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对于某些失去亲人的家属而言,悲痛、脆弱的第一表现形式不是眼泪,而是愤怒,有的人痛恨医生,有些人埋怨家人照顾不周,说白了都是软弱,都是对生死的无能为力,对离别的无可奈何。
可程明听了这质问,却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登时哭嚷起来:“我没有!是我妈!是她!她因为房子的事跟奶奶闹,我听见她走了,出来的时候奶奶就在餐桌边倒着不动了,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啊!”
江爱媛早就追到了太平间门口,犹犹豫豫地半进未进,听见程明的话,一时间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上来就扇了程明一巴掌:
“你这黑心肝的东西,连你娘老子都污蔑,我走的时候老太婆明明好好的,她怎么死的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那房子里不是为防我们安的有监控吗?程素,你去调!都调出来!老娘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这老太婆有癌症,本来就活不长了,早点死还早点解脱呢!哎呦......”
江爱媛被程素猛地一推,肥胖的身体重心不稳地摇晃了几下,扑通摔在地上,眼见着程素拳头越攥越紧,江爱媛转了转眼珠,趴在地上扯着嗓子叫起来。
“来人呐!都来看啊!堂堂明星要杀人啦!”
一个护士跑进来,斥责道:“都出去!这种地方你们也敢闹?对逝者有没有点尊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
刚从缴费大厅过来的豪哥拿着一沓单子从护士身边钻进去,按住胸膛剧烈起伏的程素,不友好地扫视了程明母子一眼,拉着程素离开了。
“小素,有位医生想跟你说些事。”
豪哥拍拍程素的后背,朝一个方向指了指,程素看过去,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朝他走过来,温和而有分寸地打量了程素一番,少顷,轻叹一声:
“都长这么大了。”
见程素木然的神色,医生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自我介绍道:“你好,小素,我叫林华,曾经是你父亲和母亲的同事、朋友,也是李阿姨的主治医师。”
程素宛若死水的眸光终于动了动,他看了林华一会儿,哑声开口:“林叔叔。”
在这沉重的氛围下,又从故人之子身上恍见故友之姿,林华的眼眶湿润了,又怕惹得程素伤心,扭头拭去泪花,尽力平静了心绪,告知了程素早已发现端倪却没有重视的事情。
三个月前,也就是高考前后,奶奶因为腹部隐痛去医院检查,确诊了胰腺癌晚期。
伯父想要告知程素,奶奶却拦着不让说,怕影响程素高考。
奶奶年纪大了,心血管也有硬化的毛病,手术风险极高,林华和医疗团队仔细研究后,建议采用免疫疗法,也就是在体外培养并大量繁殖具有肿瘤免疫特性的肿瘤杀伤淋巴细胞,再注入体内。这法子比化疗和放疗的效果好得多,就是有些贵,一个月零零总总大概要花两万五左右,幸好医保能报销70%,一个月7500就够了。
开始时,程素的伯父程思国对林华说尽管用好的药来治,钱不是问题。免疫细胞打了两个月,经检查癌细胞没有进一步扩散。奶奶很高兴,对林华说最近能吃得下饭了,她得多吃一些,她那小孙子下个月可就回来,那孩子最是孝顺,连这治病的钱都是他挣的,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的病怕是要急得哭出来。
可半个月前该打免疫针的时候,奶奶却没来,林华打电话去询问,老人声音很是虚弱,说是最近身子不舒服,过段时间再去。林华挂念朋友的母亲,上门拜访,却遇上一群凶神恶煞上门要债的人,林华以报警威胁才将那群人赶走,老人对此事不愿多言,林华也没再多问,只想着等闲下来了托人查一下是怎么回事。
谁承想这事一拖竟到了今天。
“李阿姨是突发性心梗...去世的,要是再早来个几分钟....小素,节哀。”
临走前,林华虽不忍,但还是善意地提醒程素:“小素,你伯父大概欠了很多钱,你......不要对他太过心软了,有些时候,血缘关系与亲情并不等同。”
豪哥带着两个公司的工作人员帮着联系了东郊殡仪馆,很快过来了一个负责人,问程素想怎么办后事。
程思国的电话始终打不通,江爱媛和程明早不见了人影,程素把通讯录翻来过去扒拉了好几遍,竟然发现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他两眼发直地站了好一会儿,问那人能怎么办。
“土葬还是火化,都可以选嘛,国家是提倡火化的,其实价钱差不多......想火化是吧,那你看想简单办还是办大点?一切从简就快嘛,当天死、当天烧、当天埋,像你家这种情况今晚就能封进去,但老一辈哪个不希望风风光光的死,我建议你还是办个告别仪式,叫点亲戚送送......哦,你嫌麻烦的话就买我们这殡葬一条龙服务,带化妆!一套下来5999,墓地就另算钱.......”
负责人毫不忌讳地把‘死’挂在嘴边,直白地用金钱解构了死亡的意义。看起来极其冒犯,但好像又让人觉得,你看这死啊,其实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你有钱呢,就猴头燕窝,玉枕锦被,风光大葬;没钱呢,就咸菜馒头,垫张草席,死哪都行。
就是两个字,都行。
这样一想,虚无主义便短暂地冲淡了死亡的哀伤。
灵车拉走了盖着白布的遗体,就把那陌生的奶奶带走了。
程素回了家,熟悉地从门前地垫下摸出钥匙,打开门,喊了声:
“奶奶,我回来啦!”
屋里是二十年前的老式装修风格,木柜、木桌、木椅,一直都没怎么变过,很多红漆都斑驳脱落,被奶奶用碎花布很巧妙的遮住了。
餐桌上摆着昨天剩下的莲白回锅肉,苦瓜烘蛋,炒猪肝。
程素忽然就有点委屈,这一看就是给程明做的,他喜欢吃的明明是青椒回锅肉,最讨厌苦瓜,从小到大他身体结实,用不着吃猪肝补血气。
可他转念一想又不委屈了,奶奶肯定是没来得及,他又没和她说今天回家,要是奶奶知道他回来,桌上十个里头有八个都得是他喜欢吃的。
他把剩菜热了热,端到茶几上,盘腿坐到地上,打开60寸的液晶屏电视。
这电视是去年过年的时候程素趁奶奶不在家偷偷装的。以前家里的大脑袋旧电视坏了,奶奶找人修了几次最终还是彻底下岗了,她怕花钱一直不肯买新的,每天跑到邻居家看新闻联播。过年的时候,邻居王奶奶愣是拉着程素给自己孙女写了十几个签名才把奶奶的电视债还清了,程素干脆买了个新电视,这样奶奶欠债他去还,她懒得跑也能在家里看。
调到少儿频道,里头放着《智慧树》。红果果、绿泡泡和粉色刺猬小咕咚(虽然他一直以为是狮子)带着一群小朋友们边做手势边说着他也倒背如流的开场台词——
“智慧树上智慧果,
智慧树下你和我,
智慧树前做游戏,
欢乐多又多。
小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智慧树乐园!”
屋里没开灯,一片漆黑中,只有电视屏幕光影闪动,在程素脸上明明暗暗,他边吃饭边看小朋友们做游戏,偶尔会笑一下。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吃到智慧树结束,梦工厂开始,大风车转呀转,转得程素一抬头,发现给楼上小孩补习语文回来的奶奶站在门口佯怒地看着他,骂他是不是又看了一晚上电视。
“没有,就看了一会儿!”
程素慌忙把电视机摁灭了,想撒娇蒙混过去,可欢乐的动画声音消散,再抬眼,寂夜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哦,是了,上一次看少儿频道都是八九年前的事了,奶奶也早就不骂他了,自从五年前他选择跟着红姐从这个小城去往江城做练习生之后,每次为数不多的见面时,奶奶疼他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骂他。
只是这以后啊,就没人疼他了。
程素撑着沙发坐起来,毛毡垫是奶奶亲手织的,让硬木沙发没那么硌屁股,他没坐多久,拖着发麻的双腿去电视柜里扒出了奶奶的电话本。
电话本里用铅笔密密麻麻记着很多号码,一些号码已经用横线划去了。
30年的小学教师生涯让李秀梅女士养成了分类记录的习惯,程素翻到了亲属一节,前两个号码没用横线抹去,但程素知道这也是永远不会打通的电话,奶奶说他曾向这两个号码分别喊过爸爸和妈妈,但程素不记得,爸爸妈妈这两个称呼从他三岁后就很少唤起过,也不会有人答应。
后面依次是程思国、江爱媛、程明、程援朝、李彩霞.....程素快速扫视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又用手指着从头一个个往下看,还是没有自己。
他呢?奶奶把他放在哪了?
终于没有找到,程素向来不是个争宠的孩子,但今日一次次委屈到鼻子发酸。
可他又舍不得怪奶奶,只强撑起精神给电话本里的人一一打过去。
“喂?您好,您是程援朝吗?我是程素,是李秀梅的孙子,我奶奶她昨天......呼......昨天凌晨四点.......去世了........我没事没事......告别仪式在南陵殡仪馆10:00开始......嗯,是火化......”
怎么回事,明明也没有多想哭,怎么一向别人提起这件事就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奶奶死了。”
程素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好像也不觉得难以接受。
死?他似乎不是很懂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动词吗?死就死了,有什么好难受的。
程素继续打发丧的电话,可每打一个便要哭一次,打到后来他很是为此惊奇,迫切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难过?
他假模假样地拨了自己的号码,还自己配音嘟了三声。
“喂?程素吗?我是李秀梅的孙子,奶奶昨天凌晨四点...去世了......”
那三个字在唇舌间藏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推了出去,在黑暗里化开,消散。
去世了。
原来是这样,去世了,离开了,再也见不到了,再也吃不到心心念念的青椒回锅肉了。
原来死亡是分别。
窗外又起淅沥雨声。
黑暗中,手机躺在地板上发出幽幽荧光。
程素仰躺在那一小方光亮之侧的阴影里,突然理解了祁星为什么对激烈的亲吻情有独钟。那种被挤压、被侵占的亲密接触能让人清晰地感知陪伴,暂时忘记孤独、迷茫、痛苦,只全身心地沉溺在多巴胺营造的快感之中。
程素缓慢地摸索了两下,拿起手机,在一堆人名中找到祁星的名字,拨了过去。
“嘟——”
“嘟——”
......
他保持着手机放在耳边的姿势,听过一声声单调的忙音,听完甜美的女声亲切地给出“稍后再拨”的提醒,听风声雨声,入夜色沉沉。
浑噩间,程素听见有人在耳边叫他的名字。
“程素,程素?你在听吗?怎么没声啊......”
程素反应迟钝地偏过头,看到手机亮着,不知何时接通了裴千山的电话。
他艰难地翻身,变成侧躺的姿势,整个人微微蜷起来,用僵硬发麻的手指握住那抹光亮。
他似乎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裂的嘴唇蠕动,只能叹出一声。
“千山啊......”
那很轻的话音里混着几乎压碎他骨骼的疲惫,一滴泪斜入鬓角,随那叹息飞渡千里,重重砸在另一个人心上。
听筒中的呼吸陡然变得滞涩沉重,一开口,竟含着不比他少的痛色,殷殷唤他。
“程素,你怎么了?”
“程素,我在!”
“程素。”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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