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黑夜

　　夜色最深时，雨势终于渐歇，只剩下零落的雨点，砸在泥泞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杨辰和三个孩子蜷缩在巨岩平台的背风处，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手电筒为了省电早已熄灭，黑暗中，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和山下偶尔传来的、山体残余部分滑落的闷响，提醒着他们刚刚逃离了怎样的灭顶之灾。

　　世界仿佛死去了。除了他们四个，目之所及，只有被泥石流蹂躏过的、狰狞的死寂。

　　“杨老师……会有人来救我们吗？”年龄最小的石头带着哭腔，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杨辰把他往自己怀里紧了紧，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会。天亮了，村里人发现路断了，一定会想办法的。” 他的声音穿透黑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既是安慰孩子，也是支撑自己。

　　但他心里清楚，这巨大的滑坡体，恐怕已将通往外界的所有路径彻底封死。救援，绝不会来得那么容易。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等待，并自救。

　　……

　　天色在煎熬中一点点亮了起来，灰白的光线勉强穿透铅灰色的云层，照亮了下方的惨状。

　　原本熟悉的校舍、操场、围墙，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夹杂着断木和碎石的泥泞沼泽，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他们所在的这块巨石，像狂涛骇浪中唯一幸存的孤岛。

　　“看！那边……好像是村子的方向！”小川眼尖，指着远处被泥石流改变了的山口。

　　杨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沉了下去。原本清晰的山路踪迹全无，巨大的滑坡体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彻底隔绝了视线。他甚至无法判断，村子是否也受到了波及。
　　……

　　与此同时，几里地外的山村。

　　天刚蒙蒙亮，村长披着外套，踩着满地的泥泞，忧心忡忡地走到村口。昨夜那场骇人的暴雨和地动山摇的巨响，让他一夜没合眼。

　　当他看到原本通往学校的那条熟悉山路，被一座巨大的、新鲜的泥石堆彻底堵死，甚至旁边一座小山包都仿佛被削去了一半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坏了！学校！”他猛地一拍大腿，转身就往回跑，边跑边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喊：“快！快打电话！给乡里报告！学校那边山塌了！路全断了！杨老师和娃儿们还在里头啊！”

　　村里的通信基站大概率也受损了，信号断断续续。电话打到乡政府，值班干部听到消息，睡意全无，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

　　上午九点，乡长办公室。

　　老校长被紧急叫来，他听着乡长语气沉重地描述着村里传来的消息——“学校后山特大型泥石流，校舍疑似完全被掩埋，通往学校的道路彻底中断，在校四人目前完全失联……”

　　校长手里的搪瓷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和茶叶溅了一地。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墙壁，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绝望。

　　“快！备车！不……路断了，车进不去！组织人，带上铁锹、绳索，步行也要爬过去！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啊！”校长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几乎是吼出来的。

　　乡政府立刻行动，一边组织乡里能调动的所有青壮年、民兵，携带简易工具冒雨徒步向灾区挺进，一边由乡长亲自起草，向县里发出最高级别的紧急灾情报告。

　　……

　　中午时分，县政府应急指挥中心。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巨大的电子屏上显示着灾区的大致地理位置图（由于通信中断，详细信息匮乏）。县领导、教育局局长、应急管理局局长、消防大队长等全部到场。

　　教育局局长的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当他听到“哈工大志愿者杨辰”这个名字时，心脏更是猛地一缩。这个学生，是上面都挂过号的典型，真要出了事，影响太大了！

　　“情况万分危急！”应急管理局局长指着图纸，“初步判断是特大山体滑坡，体量巨大，道路完全中断，大型机械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进入。核心灾区情况不明，四名师生失联已超过十小时！”

　　“不惜一切代价！”县委书记猛地一拍桌子，“立刻成立前线指挥部！消防、武警、医疗，组成第一突击队，携带轻型救援设备和生命探测仪，徒步强行进入！同时，协调周边力量，想办法开辟临时通道，让重型设备尽快跟进！通讯部门，想办法恢复应急通信！”

　　命令一道道发出，专业的救援力量开始向那个与世隔绝的山坳汇聚。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在如此巨大的自然力量面前，黄金救援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那四个被埋在废墟之下的人，生还的希望，正在随着时间变得渺茫。

　　一种沉重的、近乎绝望的气氛，弥漫在指挥中心。

　　县应急救援指挥部里，电话铃声、对讲机的呼叫声、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县委书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坐在旁边的政府办公室主任沉声交代：“立刻按规定程序向上级报告。还有，马上联系哈尔滨工业大学校方！杨辰同学是他们的学生，是他们的志愿者，我们必须第一时间正式通知！请他们协助联系学生家属，做好……安抚准备。”

　　“安抚准备”四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在所有人内心，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

　　哈尔滨，哈尔滨工业大学行政楼，校长办公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亮了红木地板，与千里之外的灾区仿佛是兩個世界。校办主任接到电话时，脸上轻松的表情瞬间凝固，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待批阅的文件上。

　　“什么？！确认了吗？……好，好，我知道了！我们马上向校长汇报，启动应急预案！”

　　电话来自几千公里外那个陌生县城的政府办公室，内容却如同惊雷：该校大三学生、知名志愿者杨辰，在暑期支教地点遭遇特大山体滑坡，所在校舍被掩埋，目前处于失联状态，情况万分危急。

　　消息像病毒一样，瞬间击穿了哈工大行政系统的平静。五分钟内，校长、分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相关学院院长、党委学生工作部部长全部知悉。

　　“立刻成立校内应急工作专班！我任组长！”校长脸色铁青，语气斩钉截铁，“第一，与事发地县政府保持最高级别热线联系，每两小时通报一次进展，我们需要知道最准确的情况！第二，也是最重要的，马上、妥善地通知学生家长！”

　　校长顿了顿，声音沉重地补充道：“杨辰同学是我们哈工大的骄傲，无论情况多么严峻，我们必须与家长站在一起，尽一切努力，不惜一切代价配合前方救援！”

　　……

　　杨建国家。夏日下午，宁静祥和。

　　窗外知了聒噪地叫着，客厅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杨建国穿着舒适的居家服，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刘娟在厨房里切着水果，准备晚上的甜品。林早则盘腿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戴着耳机看美剧，手边放着一杯冰咖啡，享受着暑假最后的悠闲。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杨建国随手拿起身边手机：“喂，哪位？”

　　“您好，请问是杨辰同学的父亲，杨建国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非常客气、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女声。

　　“是我，你是？”杨建国微微坐直了身体。

　　“杨先生您好，这里是哈尔滨工业大学校长办公室。很冒昧打扰您，有一个关于杨辰同学的紧急情况，需要向您通报。”

　　“哈工大？”杨建国心里“咯噔”一下，眉头皱了起来，“杨辰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引起了旁边刘娟和林早的注意。刘娟从厨房探出头，林早也暂停了视频，摘下一只耳机，疑惑地望过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更加谨慎，但语速清晰，力求准确：“杨先生，请您先保持冷静。我们刚刚接到杨辰同学暑期支教所在地，也就是四川省XX县人民政府的通报。当地昨夜遭遇极端强降雨，引发了特大型山体滑坡灾害。杨辰同学所在支教学校……位于滑坡核心区域，校舍受损严重，杨辰同学和三名学生……目前处于失联状态。”

　　“失联”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了杨建国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拿着听筒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刘娟看到丈夫瞬间失魂落魄的样子，手里的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在料理台上，惊慌地冲过来：“建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而坐在一旁的林早，在听到“山体滑坡”、“支教学校”、“失联”这几个关键词的瞬间，整个人像被瞬间抽干了灵魂。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杨建国更加彻底，变成一种死灰般的苍白。

　　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手里的咖啡杯没能握住，从僵直的指间滑落，“砰”地一声砸在地板上，褐色的液体和玻璃碎片四溅开来。

　　但她毫无知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失态的杨建国，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恐慌。

　　电话那头，哈工大的工作人员还在尽量用安抚的语气说着：“杨先生，请您和家人一定要稳住！学校已经成立了最高级别的应急工作组，由校长亲自负责。目前当地政府已经组织最强力量正在全力搜救，我们学校也正在协调一切可能资源驰援灾区。一有最新消息，我们会立刻通知您……”

　　后面的话，杨建国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杨建国踉跄一步，扶住了沙发靠背，才没有栽倒。他抬起头，看向满脸惊恐、冲过来扶住他的刘娟，又看向对面沙发上那个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的林早。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窒息的声音，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个毁灭性的消息：

　　“小辰……他支教的地方……山塌了……学校被埋了……人……人找不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