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狩猎》
距离动身去美国的日子越来越近,梁初灵却有些打不起精神。
行李箱摊在房间角落好几天了,她往里扔几件衣服,又觉得心烦意乱,拖出来重新整理。
梁初灵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李寻发来的申根签证材料单,被妈女士打了下手背:“好好吃饭,吃完饭再看手机。”
“噢……”
妈女士也好奇:“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看挪威签证,打算和李寻去北极玩儿。”
“噢~”妈女士起哄了一声,但也没多问。
北极光、朗伊尔城、水母……这些词不久前还能让梁初灵心跳加速,现在却朦朦胧胧。坠着她的兴致,让她对远行都提不起劲。
李寻来看栗子时,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没发烧。怎么蔫了?”
“没事没事,有点累。”梁初灵对李寻说不出口自己的繁复心绪。
与此同时,二人收到了那场国际顶尖赛事的报名结果,二人都入围了。也就是要在今年十月份一起前往波兰参赛。
是确实的、与任何第三人都无关的好消息,梁初灵总算打起一些精神,和李寻击掌。
--
李炽在费城等着她们,这次二人过去,李炽打算顺便带她们在东海岸转一转。
李炽最近也忙得脚不沾地——
她正在筹备创建自己的古典音乐乐团。
野心勃勃地想打造成一支全华裔精英的法派乐团。
资金、场地、乐手、曲目版权、演出季规划……千头万绪,每一件都能让人掉一把头发。
梁初灵和李寻这边顺利结束,梁初灵现场确认学籍,李寻则需要等待四月的通知。
二人一起去李炽的公寓找她,差点没地方下脚。
地上摊满了乐谱,电脑屏幕上同时开着好几个表格,联系人列表长得望不到头。李炽一边接赞助商的电话,一边用眼神示意李寻去厨房给她倒杯咖啡。
“法派啊?”梁初灵捡起地上一份柏辽兹的分谱翻了翻。
她自己弹琴更偏向德奥的严谨结构、和俄派的澎湃激情,对法国印象派那些光影朦胧的东西,有兴趣但不多。
然而有趣的是,梁初灵身边的人都与法派有着不解之缘。
金溪擅长的柏辽兹充满戏剧性,演绎德彪西时又能捕捉到那些光影变幻的瞬间。
林佳妮也更喜欢德彪西和圣桑,觉得自由。
李炽刚好挂了电话,看到梁初灵手里的谱子说:“法派难在气息和音色控制。我们华人演奏者,技术上现在几乎挑不出毛病,但有时候就是差那点松弛。找个合适的法派乐手也不容易……”
李寻把咖啡递给她,接话道:“金溪不是弹得很好吗?”
换梁初灵惊讶:“你也认识金溪啊?”
李寻把沙发收拾出来再让梁初灵坐下,有点无语:“不是你的朋友吗?你经常提啊。”
梁初灵尴尬笑了笑:“噢噢噢!”
尴尬完又接上李寻的话:“金溪是弹得不错!我给你发她的录像,她的演奏风格很特别。”
像梁初灵和周序这类,是独奏主角逻辑,而乐团是合作协奏逻辑。顶尖钢琴家需要极致的个人风格,乐团钢琴多为配角,对双方都是资源浪费。
梁初灵思绪飘回了国内,想起林佳妮,不知道她最近练琴怎么样了。或许等李炽回国了,也可以让林佳妮去试试音?
能不能合作另说,但可以体验一下合奏的感受。
李炽看了金溪的七八段录像,是觉得不错,既有法派的灵动,又有东方的内敛:“梁初灵,你问问她有没有兴趣来试试音?我想组建的就是全华人乐团,广撒网。”
梁初灵点点头:“行,我问问她。但是你为什么要组建全华人乐团啊?”
李炽把窗帘拉开,落地窗外是海岸线,梁初灵透过客厅这一地琐碎,看到了更远处的潮汐。
“我们正站在一个很有意思的节点上。近十年来,华人音乐家在国际顶尖赛事上拿大奖几乎成了常态。你应该也有所感受吧?”
梁初灵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点点头,这是事实,她自己也身处其中。
“你们可能习惯了看到黄皮肤黑眼睛的面孔,站在那些最高领奖台上,习惯了评审念出中文名字。这很好,说明我们这片土地上孕育的头脑和手指,已经毫无悬念地跻身世界顶级行列。我们摘取了古典音乐这颗古老树木上的果实。”
“但与此同时,也说明古典音乐正走向它生命的尾声。”
这话让梁初灵无法回应。
李寻的目光只落在梁初灵身上,知道她被吸引了进去,暂时忘却那些琐事带来的烦躁。他心下稍安,依旧保持沉默。
李炽继续道:“那些开创了古典音乐门类和体系的音乐强国,在现在,在同样的标准下,却培养不出顶级的音乐家了。华人音乐家再强,也理应只能与这些强国展开拉锯战,和他们平分秋色、有来有回才对。”
“但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他们在退场,我们在上场。”
“古典音乐作为一个以欧洲为中心的文化现象,其最旺盛的喷发期已经过去。它在东方找到了新的沃土,会在这里继续繁盛,开出不一样的花。几十年?一百年?都有可能。但任何文明都有其潮汐。”“最终我们也会退场。”
梁初灵忍不住问:“那古典音乐会死吗?”
“死?”李炽摇摇头,“不至于。但是会转移。等再转移到别的地方,等到那时,我们今天所熟悉所为之奉献的这一切,或许就会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复调音乐一样,成为人类艺术史上一个极其辉煌但已然定格的时代标本,最终会变成博物馆里的艺术,供后人惊叹它的完美与复杂。”
屋子里能听到遥远的车流声,像时代的背景音。
梁初灵心里受到不小的震动。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投身的事业。
忍不住去看李寻,李寻脸上带笑——
却是在观察她。
梁初灵一下子又把头扭过去了!
李炽语气眷恋:“古典音乐是我生命的底色。但我必须承认,它里面真正的瑰宝、能与任何时代的人类灵魂进行对话的,只有极少数。大部分作品终究是它特定时代的回响。”
“这就是艺术演进的事实。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它尚且鲜活的时候,尽情地演奏,真诚地表达,然后,平静地看着它走向下一个阶段。”
“我想多做点什么。在还繁荣的阶段,用华人的方式,奏响我们所能理解的最真诚的乐章。然后,或许有一天,能平静地目送它驶向历史深处,成为后来者航标灯下,一片沉静璀璨的底色。”
梁初灵久久没有动弹,李寻也没有打扰她。
落地窗外,潮汐起落,是古典音乐的命运,循环往复,却又在悄然改变。
梁初灵看到了一个更广阔也更宿命的图景。再伟大的个人放在音乐漫长的生命河流面前,都显得渺小。而她手下流淌的音符,既是这尘埃的地域,也是那宏大潮音的一部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