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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雀入槐(七)
等赵侑泽给安澜传信时,已经是半月后,外面关于两人的流言也愈演愈烈,不过说什么的都有,零零总总有上百个截然不同的版本,反倒相信的人不多。
入薛府的机会是赵侑泽布局得来的,他先是进宫找到官家,说明在洛阳调查薛氏雷击木时得来的消息,得到官家旨意暗中差人去查了薛家这几个人近几年的行事,再着人使了些银子给受害的百姓,让他们去开封府告状。
这一告,那些想要扳倒薛家的人就在暗中煽风点火,直接把事儿端到了官家的面前。
这可让薛家倒了大霉。
做官的哪儿有不贪的?
正焦头烂额之际,赵侑泽寻了个机会在樊楼与薛家的小公子薛文郜来了场偶遇,一通推杯换盏之后,便说出了‘血光之灾’四个字。
赵侑泽是谁?恭亲王世子,天生灵体,尤其是那双眼,据说能看透天机。
他算的能不准?
于是,薛小公子将此事回去与父兄一说,没两日,薛学监就上门请人来了。
恭亲王不在府上,被官家派去了西南,短时间内回不来。黄芪本想要拒绝,结果亲自上门请人的薛小公子正撞见宫里回来的赵侑泽,一把就将人给抓住了。
“既然王爷不在,就劳烦世子走一趟吧!我爹说了,这趟无论如何要请到人去,否则就要削了我的皮!”
眼见薛文郜就要坐在地上撒泼打滚了,黄芪一个头两个大,想拒绝又怕伤了两家和气,毕竟日后还有生意要做,不拒绝又怕出了意外。
不过,转念一想,薛文远还在薛家,有他盯着应该也没什么事,否则也不会允许弟弟如此胡闹。
思量过后,黄芪便松了口,让赵侑泽随着薛文郜一道去薛府看看风水。
那边安澜一接到赵侑泽的传讯,就直接附在纸人上被云曳找借口带出了镇国公府。之前因为在三清观打的那一架,她又离魂了,这一回缓了三四日才醒过来,可把镇国公府上下吓坏了,说什么都不让她再住在别院了,以至于如今出个门格外的难。
好在云曳这人镇国公夫人是知晓的,也知道她是四姐妹中最稳重的,若非有大事,也不会来镇国公找人,是以进出时门房并不拦着,也不检查。
另一头,赵侑泽快到薛府时,找了个借口拐去了一趟丝坊,买了一卷朱色棉丝,连带着将藏在棉丝卷里的小纸人安澜一柄塞进了腰包里。
待上了车,安澜顺着腰包的小口往外瞧,结果正瞧见一脸谄媚的薛家小公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印堂无光,中黑外青,这是早夭之兆啊。”
正与赵侑泽细说家中情况的薛小公子听到这句话,忽然一顿,左右望了望:“刚刚……是你在说话啊?”
赵侑泽悄悄将小纸人按回去,捏住了布袋口:“是我卜算用的纸人,她一遇到生人就会卜算。”
“他说什么了?”
“你命不久矣。”
薛小公子:“……”
之后,薛小公子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显然是被这句‘命不久矣’给吓到了,下车的时候都差点踩空马凳摔个大马趴。
他哆哆嗦嗦望着赵侑泽:“你莫不是在拿我玩笑?”
赵侑泽没答,只是说:“先进去瞧瞧。”
谁知道刚跨进中堂,就见一小厮慌里慌张从大插屏后跑了过来,一瞧见薛文郜就赶忙上前喊道:“公子快去伽蓝院看看吧!夫人不知为何突然晕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什么?”他眼前一黑、双腿一麻,连滚带爬地向西边的伽蓝院去了,“找大夫了吗?”
“找了,善静堂今日正巧是刘大夫坐诊,老爷直接使人用八抬大轿请过来的!刘御医今日休沐,老爷让人去刘府上请来的,这会儿刚到,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呢!”小厮一路小跑紧跟着薛小公子,嘴上快如剁肉,当当当的。
过院门的时候,薛小公子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摔趴在了地上,一旁哎呦声此起彼伏,众人纷纷来搀,薛小公子甩开众人,惊慌不定地往屋里赶,刚跑两步回过头朝院外瞧,见赵侑泽被拦在院子外,又往回赶两步一把拉住赵侑泽的胳膊,“走开!都走开!世子……世子快跟我进去!”
拉扯间,赵侑泽被门槛绊了一下,微微蹙了一下眉,石斛赶忙扶住自家主子,手上带了点劲,将薛小公子的手拨开,全程低着头闭着嘴,薛小公子回头看他时,也是这幅老实巴交的模样。
院里聚集了不少人,薛学监、薛家另外两兄弟薛文远和薛文海、其他几房的媳妇、管事的、伺候的……乌泱泱一片,“娘”一声“嫂”一声——拥挤得很。
薛学监本在门口焦急得转圈,瞥见赵侑泽进来,赶忙迎了上来,口中‘大幻仙人,大幻仙人’的叫,这本是幼时赵侑泽在宫中用法术与皇子玩闹时,得的戏称,如今薛学监倒是叫得真心实意。
安澜再一次从赵侑泽的腰包里冒出一个尖来,悄摸窥探外面的情景,谁知刚扫过一眼,就被站在薛学监身后的一位公子吸引了目光。
倒不是因为长得如何丰神俊朗、风光霁月,而是他脖颈右侧有一块舌饼大小的血印,形似孔雀尾羽,周围一圈还有飞溅状的血点子,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孔雀尾羽沾了血拍上去似的。
一见这血印,安澜薄薄的纸皮子便皱了起来,宛如被人揉成一团又展开:父母被杀、府宅被烧,自己被所在铁箱里埋入地下……被救……站在高墙上睥睨自己的黑影,还有那个只差一点点,只要刀刺入再深一点点就能被自己杀死的妖!
掩藏在记忆深处的怒火与恨意被这道血痕无情地掀了出来,如同火山喷发般,焚尽她的理智。
恍惚间,安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乌云压了半边天,雷声轰轰,浓厚的雾气中充斥着腥臊味儿,一道道镇压符压在自己的脊背上,强迫自己跪下,爬伏在地上磕头。墙上站着的人被雾气遮蔽住了,朦胧不清只留一道黑影,他用不屑的语气告诉自己:弱者不配得到公平。
那一日,她失去了所有亲人,拼尽全力想要报仇雪恨,却连尊严都被碾碎踩在了脚底。
安澜脑内翻江倒海之时,忽然被按了一下脑袋,只听得赵侑泽用轻飘飘的口吻对那位公子说:“薛大公子的脖子上有块血印。”
原来他就是薛文远,安澜的黑豆眼眯缝成了一条线,死死盯着对方。
薛学监见赵侑泽突然停下来,疑惑地问:“什么血印?哪儿有血印?”
“常人看不到。”赵侑泽打开折扇轻扇了两下,将萦绕在鼻尖的铁锈味儿挥散。
这血的味道太熟悉,是安澜的。
千里寻踪咒,这得是多大的仇怨,才会不惜削下自己魂魄的一部分,为对方打下这样的烙印。
赵侑泽忍不住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腰包。
薛文远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脖颈,含笑道:“许是去年去两江查税时,被哪个贪官怀恨在心下了咒吧,无妨,那批贪官已被尽数斩除,这咒没了主人想必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倒是挺看得开,赵侑泽不置可否。
“如果施咒的人死了,这咒早就消失了,”安澜冷哼一声,“真是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
“谁?谁在说话?”薛学监站得离赵侑泽最近,听到这细细软软宛如鬼魅的声音只觉脖子一僵,后背都在冒白毛汗,“刚刚有人说话了是不是?”左瞧右看,宛若惊弓之鸟
安澜黑豆眼变白豆眼,幽幽道:“你猜。”被赵侑泽按了下去。
薛学监:“……”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倒是薛文远瞧出了点门道,垂眸盯着赵侑泽的腰包:“世子这布包里……”
“一只会卜算的纸人罢了,遇到大公子便忍不住卜算了一下,”赵侑泽往屋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好言相劝道,“不过大公子还是要注意一些,就算施咒的人死了,只要阎王爷肯给令牌,他还是能在人间滞留一段时间,直到报仇雪恨。”
可惜,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薛大公子表面应承,心中却不以为意。
安澜纸做的拳头微微勾了一下,那枚烙印便如火一般灼烧起来,令薛文远忍不住捂住脖颈闷哼出声。
一群人围了上去,慌里慌张,哭天喊地,一会儿喊“快扶公子回启天院”,一会儿道“老爷说了公子这段时间就住清风馆”,那个骂“每个眼里劲儿的不知道抬顶小轿来”,这个叫“清风馆在东头,老宅的才在西头,走错了”……
安澜藏在布包里嘿嘿嘿笑着。
赵侑泽跨过门槛,将这些杂音甩在身后。
“咳——咳咳!”
忽闻一道剧烈的咳嗽声,屋里,围在床边的人发出一阵欢喜声,连连称赞刘御医与刘大夫姐弟二人乃医圣再世,天人下凡。
刘氏姐弟二人客气了一番,开了方子,叮嘱道:“夫人这是邪气入体,吃几服药便好,只是这满身经络皆显露在皮肤之上不像是病,倒像是中了蛊或者是中了妖毒,最好请道士或僧人来瞧一眼。”
正说着,瞧见赵侑泽走进来,双手交握行礼:“世子来得巧,正可以给瞧一瞧。”
赵侑泽点头回应,侧过身给刘氏姐弟让了路,薛学监那边刚看过大儿子,见他没什么事儿就又回过头来顾他夫人这边,连连给赵侑泽拱手:“世子爷,您快给贱内瞧瞧。”
赵侑泽没有理会他,只是在屋里转着瞧着,偶尔随着安澜的指引翻动一些物件。这屋子不像王府,为了防止他跌跤或碰到什么,用的东西都刻着灵纹,方便他以炁辩形。
薛府就是个普通的宅子,他翻动的那些东西都得石斛跟他描述一遍,才能知道是什么,里面写了什么、画了什么。
伽蓝院正房的布局并不常见,从外面看只是比传统的悬山顶房屋要宽大一些,可走进去才知道,这是在悬山顶后又建了个硬山顶小屋,两个屋子之间以水堂相连,前屋有格窗,四周敞亮,后屋却只有横披窗,黑黢黢的,像是放尸体的义堂。
薛家在汴京的宅子是恭亲王亲自指点过风水的,坐北朝南、依山就势、四水归堂,绝不会犯这种错误。安澜瞥了一眼水堂的立柱,崭新的,显然是后修建的,心中便有了计较。
转过一圈后,赵侑泽回到后屋,止步于屏风前,只见屏风上画着一女子,其状如人,豹尾,虎尺,椅座于泰山之上,女子周身缠有殃煞,各个面目凶恶似要将其吞噬。
不过这只是赵侑泽看到的,在安澜和其余人眼中,这屏风上画的就是一位丰腴的美人倚靠在贵妃榻上,手拿一枝白昙,周围皆是捧着各色物什的侍女。
赵侑泽抬手抚上屏风,不想薛学监面色微变,干笑着开口:“这是先夫人大秦氏亲手绣制的绣屏,贱内小秦氏是她的嫡亲妹妹,心中怀念家姐便将它留下了。不是什么惊为天人的手艺,远比不上宫里的绣娘……咦?你怎么出来了?”
话说一半,从屏风后绕出一位女子,身着白色披衣,头发散着,面如金纸,瘦若柴扉,她神色怯怯地半躲在屏风后,眼睛圆润,眼尾却有一道红痕,长长的直逼当阳(注释①),浅褐色的瞳孔中充满了好奇。
不知怎的,这双眼让安澜想起了妖化后薛文蔚。
两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眼。
薛学监赶忙上前搀扶,不想对方见他如同见了鬼,一缩脖子往旁躲了躲,让薛学监手足无措、满目疑惑。
安澜的黑豆眼神色一顿,突然钻出赵侑泽的腰包,跳上了屏风,双手扒住木框子,双脚一蹬借力抓上了小秦氏的衣摆,手脚并用顺着衣摆要往里爬。
赵侑泽一瞧,伸手就想将她抓回来,结果被薛学监误以为他要摸小秦氏,抬手一拦,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团火钻进了一团青绿色的人影里,小秦氏身体一抖,显然也感觉到衣服里钻进了什么。
“哎哎哎,世子——”在薛学监眼里,赵侑泽这是伸手要掀自己夫人的衣服,当即脸色不太好,但他不能把世子怎样,只能抓住夫人的手让她回床上去,“你先回去躺着,我同世子说些事情。”
赵侑泽看不见人,自然也不知道两人的表情,但他能看到异样:属于薛学监的灰白色魂炁,在接触到小秦氏的青黑色魂炁后,有源源不断的精、气、神被青黑色魂炁吸收走了。
小秦氏不是人,是妖。
他语气冷淡:“薛大人,这宅子原先是让我父亲瞧过并亲点过风水局的,尤其是占据风水眼的伽蓝院,东西藏风,南北聚气,阴阳两衡,是局中之局,妙中之妙,可如今呢?破了正屋的北墙不说,还建了一间不见天日的义堂,义堂前再建水堂把南北割开,便等同于割了阴阳。”
非但如此,这硬山顶的义堂是狭长的一条,宛如棺材,唯独与正门相对的北墙开了一条横披窗,阴沉沉的,压着阴气,与隔着水堂的前屋正好是阴阳两极,宛如黄泉分割出的人间与地狱。
“您这般做,是拿小秦氏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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