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不问意

　　钦天监的日子，并未因宫闱添了一位“云妃”而有丝毫改变。沈栖竹依旧日夜与星辰为伴，推演着那愈发诡谲的天机。然而，宫墙内的风波，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这片看似超然的净土。

　　新晋的云妃阿史那·月歌，并未如外界揣测那般安分守己。或许是草原儿女的直率，或许是对自身“替身”地位的敏感与不甘，又或许是被皇帝那透过她凝视另一个“云”的复杂目光所刺激，她将对暮云那份莫名的嫉妒，转移到了与暮云关系匪浅的沈栖竹身上。

　　她几次三番借故召见沈栖竹，或以请教星象为名，或以祈福禳灾为由。每一次，沈栖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美丽眼眸中隐藏的审视、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她似乎在透过他，寻找着暮云的影子，度量着自己在皇帝心中，与那个真正“云”的差距。

　　“沈监正，”一次召见中，云妃把玩着腕上的赤玉镯，那是皇帝新赏的，与暮云那日宫装的赤色如出一辙，她语气带着天真的残忍，“听闻你与暮提督交情匪浅？你说，陛下是更喜欢她那样的女子，还是……本宫这样的？”

　　沈栖竹垂眸，声音平淡无波：“娘娘凤仪天成，陛下圣心独断，非臣下可妄加揣测。”

　　云妃嗤笑一声，显然不满他的敷衍，却也不再追问，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那眼神，却如同芒刺，留在了沈栖竹身后。

　　沈栖竹心中明了，这宫墙之内，因皇帝一念之差而生的妒火，已然点燃。云妃，或许成不了大气候，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随时可能被他人利用，搅动风雨。

　　而更大的挑战，来自那位草原大祭司——萨仁。

　　萨仁果然如沈栖竹所料，对钦天监，对他这位监正，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不再满足于礼节性的拜访，开始以探讨“星辰奥秘”、“天地至理”为名，频繁出入钦天监。

　　这一日，萨仁再次到来，他并未携带随从，只身一人，那身繁复的萨满祭袍在钦天监清冷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直接找到了正在观测日晷的沈栖竹。

　　“沈监正，”萨仁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能与周围的环境产生共鸣，“贵邦星象之学，果然精妙绝伦。不知监正可曾观测过，人心欲望，在星轨之中，会留下怎样的痕迹？”

　　他话中有话，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观星台下的宫阙方向，意有所指。

　　沈栖竹放下手中的观测记录，神色不变：“大祭司此言玄奥。星象映照天地气运，人心虽诡，亦在天地之中，自有其轨迹可循。然，过于执着于窥探私欲，恐坠魔道，有违天和。”

　　萨仁闻言，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兴趣：“哦？监正认为，窥探人心欲望，便是坠入魔道？可我萨满之道，本就讲究与万物沟通，聆听众生之念。便如贵邦的暮云提督，她命格奇特，星轨纠缠，如此精彩的人物，其心念动向，难道不值得探究一番吗？”他再次将话题引向了暮云。

　　沈栖竹眸光微冷，他知道，这才是萨仁真正的目的。他是在试探，也是在挑衅。

　　“暮提督乃朝廷重臣，其心念关乎国事，非是寻常欲望可论。”沈栖竹语气转淡，“大祭司若对星象有兴趣，下官可与你探讨星辰运转、四时更替之常理。至于窥探他人命格心念，非我钦天监正道，恕难从命。”

　　他态度明确，划清了界限。

　　萨仁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而神秘：“监正何必如此戒备？天地万物，皆有联系。你守护你的‘麒麟’之秘，我探寻我感兴趣的‘命格’之谜，或许……你我并非敌人。”

　　他这话，近乎直白地点破了沈栖竹身负的秘密！沈栖竹心中剧震，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下官不知大祭司所言何意。”

　　萨仁也不纠缠，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祭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留下的话语飘散在空气里：“时机到了，监正自会明白。只望到时，监正莫要固守己见，错过了……破局之机。”

　　与萨仁的这次交锋，让沈栖竹更加确信，这位草原大祭司深不可测，其目的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他对暮云命格的“兴趣”，以及对“麒麟”之秘的隐约知晓，都预示着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夜幕降临，沈栖竹独坐于观星台，脑海中回响着萨仁的话语，以及近日纷至沓来的各种信息——皇帝的异常、云妃的嫉妒、草原的图谋、暮云的困境……纷繁复杂，如同一团乱麻。

　　一阵熟悉的、带着微醺酒气的气息自身后靠近。顾清晏又来了。

　　他这次没有嬉皮笑脸，只是默默走到沈栖竹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向浩瀚星空。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萨仁那老神棍，又来烦你了？”顾清晏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沈栖竹微微颔首，没有隐瞒，将白日里的对话简要说了一遍。

　　顾清晏听完，冷哼一声：“装神弄鬼！不过，他既然提到了‘破局之机’，看来这老小子知道的东西不少。”他侧头看向沈栖竹，目光灼灼，“他说你不是一个人，这话倒是没错。”

　　沈栖竹心头微动，没有接话。

　　顾清晏忽然伸出手，不是像上次那般带着侵略性，而是轻轻握住了他置于身侧、微凉的手。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那温度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沈栖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沈栖竹，”顾清晏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我知道你背负很多，习惯了一个人扛。但以后，不必如此。”

　　他握紧了他的手，力道坚定。

　　“云妃的妒火，萨仁的试探，皇兄的谋算，还有那不知藏在何处的黑手……这些，都不该是你一个人面对。”

　　“我或许不懂星辰轨迹，不通玄奥秘术，但我有我的刀，我的势，我的人。只要你需要，这些，都是你的。”

　　他没有说什么动人的情话，只是陈述着最简单的事实，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具力量。

　　沈栖竹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冰与火的触碰，没有想象中的排斥，反而奇异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他一直独自支撑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依靠的支点。

　　他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但这一次，他极轻、极缓地，回握了那只手。

　　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如同冰川融化的第一道裂痕。

　　顾清晏感受到他指尖那微弱的回应，眼底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他知道，对于沈栖竹而言，这已是极大的让步和信任。

　　他没有得寸进尺，只是就这样静静地握着他的手，陪他一起，仰望这片承载了无数秘密与命运的星空。

　　观星台上，夜风拂过，吹动两人的衣袂。清冷的星辉洒落，笼罩着这对在乱世中逐渐靠近的身影。

　　前路依旧危机四伏，云妃的妒火、萨仁的较量、皇帝的毒计、草原的野心……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但在此刻，沈栖竹心中那沉重的孤寂感，似乎被身边这团“野火”的温暖，驱散了些许。

　　他依旧是他，清冷如星的钦天监监正。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比如，他开始习惯这团火的温度，开始……允许这团火，照亮他冰封世界的一角。

　　而这，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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