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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掴
因着手上缠绕的一层布条,这记能将钺扇得歪倒身子的耳光最终只发出声低调闷响。这家客栈不过作行路投宿用,陈设简陋不说,若隔壁有人高声说上一句,邻近房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钺耳中嗡鸣之余,甚至能听到海棠在门外叫住秦南箫,二人有说有笑,未被惊动半分。
酆恩序将被巨力卷进手心的布带再拉平整,面色平静得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钺却是副已遭打懵的模样,跌坐在他腿间,怔愣睁着眼,头晕得厉害,只感觉左脸一阵麻木,而后连同雀跃精神一道迅速褪去,化作同一片火辣辣的坠胀热痛。
数息之后,他才又活过来,冷静地意识到酆恩序缠上布带,是不想让皮肉声响得太亮,叫旁人知晓这屋中发生的一切,便跪回原位,放轻呼吸,变得极为安静,略略仰头,将发烫肿起的左脸又塞进主人手心,妥帖地遮掩下眼中的一丝伤心。
主人允许他因伤用药,但若只是因为在意容颜,玉露生肌膏,他不配用。
酆恩序见他又理顺了毛,卖乖地凑过来,冷嗤一声,再不留情,挥手再打,比上回还重了三分。钺已有了准备,挺起身形,却也耐不住力气,仍狼狈撞到主人腿上,又迅速爬起,再将脸送进他掌下,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痛,眉眼低垂,神情温顺得要命,口壁磕到齿列上,划破了,口中熟悉的血味儿弥漫,他起身时抿去,笔直地长身跪在酆恩序面前。
他放松身体,承受主人的又一次掌掴,一时没含住,血沿嘴角流下一道,还抹了主人一手。钺低声咳嗽两下,仍旧跪立起身,心知若是酆恩序有意,一掌将他颈子打断也不在话下,所以,并非是恼怒,只是他着实抗令,若无惩戒,不立规矩,还如何管制影六和跟随的乙影。
如此四次,钺又跪回原位,眼前黑白交替,着实是脑子被打匀称,就连遐想的念头也□□脆利落拔了个干净。门外海棠已呼喝着要引秦南箫去过招,两人皆走远,人声渐弱。
钺脸颊肿得半指高,红熟着发烫,仰头默默等着,却只等到主人将染了血迹的手掌摊到他面前。
钺见到那只手,凑上前埋首嗅了嗅,闻到股铁锈味儿,心中便觉得惭愧难过。他想主人从来不喜刑罚,这双手怎么就三番四次为他见了血?只怪他想得太多,自以为是,不愿破相,滥用药膏,主人便要将他打醒。
他轻轻用鼻尖和上唇去蹭酆恩序的手掌,分明刚受过主人的虐待,神情却又是万分的愧疚眷恋。酆恩序将掌心摊开,他明了了意思,便张开牙关,咬住布头,将那段腰带抽松,衔着解开,咬在嘴里。
钺眼中或许蓄了汪浅浅的泪,那双眼睛亮得让人心颤,可若仔细望去,又确无半点痕迹。酆恩序见他收归心思,放他起身,这人便自觉取热水拧了张帕子呈他擦手,行事间,好似又变回那一板一眼的影卫。
酆恩序拭去血迹时,钺就跪坐在主人腿边,脸上肿痛,越发显得嘴里空得厉害,一根可怜断舌翻来覆去地搅。
这几巴掌彻底把钺打醒,令他意识到自己对主人投以的关注抱有了超乎寻超的情感。他想,就连同为影卫的影六也无法明白他的感情,如果主人发觉异样,只以为他甘心还罢了,如若更进一步,发现他是早就生了妄心的,还会如此放心地容忍他吗?
他强迫自己冷静地跪住,再次厘清位置。身在他的处境,只有主人对他的感情需要得到重视,无论是予他宝剑或是用他泄欲,说到底,也不过是和往日使用影卫一般无二而已,玉衡将酆恩序的用意说得重,钺竟然会信以为真,仔细想想,她话里话外,也只说清主人对他满意,要他继续为酆恩序当个上佳的工具而已。他的意志与爱恋,并不被考虑,也不重要,最好仍是彻头彻尾地藏住,主人受用他,并不表示,主人会接受他的僭越思慕。
酆恩序将用完的冷巾帕递还给他,钺执在手里,因着抗令被放过的热情和兴奋都迅速熄灭,自己筑了个软绵绵的壳,欲盖弥彰地又藏了进去。他奔走一日有余,身上尘土脏污无数,酆恩序让他先去洗沐,他走后,自己看着影六送来的木匣出神。
他把钺作弄得怕了,这人决没有如此大的胆子再来抗他的令,那铃铛又如何非送不可?必然是玉衡在其中出力,随意找了个借口将这条小犬派到他身边而已。他父亲酆清州待影卫情同手足,影二玉衡与前任影三天权有结缡之情。天权为护母亲,身死欢喜宗手下,玉衡痛失所爱,在城中挣扎几年,最后依旧决意离开,因着一个“玉”字的缘分,替他撑起武林诸人深恶痛绝的玉墟,将她今生作为人的疼爱,都加诸在小主人身上。
便不管不顾,要将所有得他青眼的人都送到他身边。
也不算坏。
是夜,钺抱着寒潭,在酆恩序床下就地睡了一宿。次晨,一行人将要收拾出发,那红叶镇跟来的海棠是个武痴,少时便为南星剑派绝学心动不已,出师这几年来,因九家不参擂台,能领教的机会少之又少,引以为憾。结果突逢大运,此一行不止有天罗宫少宫主同行,还有久不出世的虚危城主,若寻到休息,常要向他们请教,已是颇有心得。昨夜见了那佩剑的覆面黑衣人,又觉惊艳。她没见过钺动手,临行前便想邀他一战,不想那人抬头看她一眼,又抬头看看天色,她预备拔剑的手腕便是一麻,失去知觉。
海棠愕然低头一看,才见腕上不知何时中了枚银针。
阿倾为她拔针,二人头碰头,凑在角落讲小话。不知说了什么,阿倾抬头看钺一眼,发现对方也正牵着马在看他,于是露出个儒雅微笑,伸手抚平海棠翘起的头毛。秦南箫与酆恩序行完早课出来,几人一同上路。
正午时分,栳镇门楼出现在远处,其下有个小茶棚,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和尚坐在棚中,十分醒目。正喝茶的是如今的半山寺主持明智,他身旁的小沙弥,则是之前招待过秦南箫的那人,正抱着个木箱闷闷不乐。
数日前一群假作戚家刀客的人曾到寺门闹事,将栳镇最早出事之地就是半山寺一事嚷得众人皆知,还是钺帮忙解的围。可旁人不知住持遭人替换,只知当夜明辨住持便连同那兴风作浪的魔头一同身死,次日半山寺封山谢客,将一众武者拦在山下。一时间流言又起,众说纷纭。
酆恩序临行前曾同明智说定,许他说明辨住持是与魔头交手时不慎丧命刀下,却也难堵悠悠众口。究其原因,假刀客指名道姓,说魔头与半山寺有勾结,钺执剑伐魔,又正在半山寺,岂不就说明武者遍寻不到的魔头藏于寺中?一时越描越黑,这几日香火冷落还罢了,更有无数武者来门前挑衅,砸上几个臭鸡蛋,坐地骂上一整日才罢休。
刚继任的明智住持苦不堪言,知道酆恩序一行人仍要从栳镇过,便在镇口一连等了四五日,将姿态做足,就是要告诉给众人知道,若半山寺真心怀鬼胎,他们又怎敢和杀了魔头的人打交道,如今终于将人等来,在镇外就先将他们拦下。
算来不过六日不见明智,这位武僧已憔悴许多,匆匆同几人施了佛礼,与秦南箫寒暄几句,便让小沙弥捧着箱子上前,对钺道:“贫僧谢施主借出此物,使镇中失子亲长可来报怨。但此物贵重,师弟们盛放不住。知施主赶路紧急,如今特来守候奉还,还请诸位收下。”
钺看那木箱大小,心中已有了猜测。见酆恩序点头,便上前将箱子接过。
暗中观察的数道目光随箱子转移至钺手上,明智身上的重负也稍轻释了些许,在钺开箱请酆恩序过目时,站在一旁,言语解释道:“那魔头已是恶名远扬,能将其格杀,全仰赖施主出手。你将此物取去,交给名宿盟中人,他自会为施主记下功劳。”
钺已将箱子起开,只见箱底厚厚撒着一层生石灰,装着个失了血色的头颅。如今天寒地冻,只稍有腐败痕迹,并不减平静清秀之感,正是半山寺中假扮明辨的年轻僧人。
海棠站在几人身后,踮脚看见了,心中讶异,拽拽阿倾的袖子,感叹道:“这个恐怕就是何伯说的,在栳镇中追杀他们的魔头吧。看上去还是个年轻和尚,半点邪气也无,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说了这句,半晌身侧都没有言语,略觉奇怪,转头看去,却见阿倾死死盯着重被钺盖上的木箱,眦目欲裂,血色遍布。脸上那素来温文儒雅的神情,眼下撕了个粉碎,丹田奔涌,气血冲顶,竟是走火入魔之象!
海棠心中一惊,立刻抬手捧起他脸,焦急呼喊:“阿倾?阿倾你怎么了?”
这番动静引得众人回头,而阿倾已被海棠叫醒,那副异样神色迅速褪去,只剩额上冷汗淋漓。他眼神仍追着钺手中的木箱不放,好似其中盛着的,是个妖魔般的可怕东西,正对他时,将他吓退一步,海棠手中顿时一空。
阿倾站在马匹前,抬眼正对一眨不眨注视着他的众人,牙关都在发颤,最后只挤出来几个字:“我没、没事……”
“当真?”海棠上前,一手抓住他手腕输送内力温养,目含担忧。
酆恩序与秦南箫对视一眼,后者上前,海棠便说:“少宫主能否为阿倾看看?我怕他走火入魔。”
阿倾反握住她的手,对秦南箫点点头,脸色虽仍旧苍白,精神却已好了许多,说:“我已好了,不需劳烦。”
他眼神闪躲,秦南箫追问道:“如此甚好,只是我看阿倾公子的反应,难道与这人是旧识不曾?”
“怎会如此!”海棠觉得甚是荒谬,回护道,“这人就是何伯一直在躲的杀手吧?阿倾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会和这种人有关系呢?”
秦南箫不语,只是看着阿倾。阿倾思索半晌,拍拍海棠的手背,抬头看着他们,说:“我不知道是他。但我确实……是认得他的。”
“这是舍弟。”阿倾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有些涣散。钺抱住木箱的手稳如泰山,抬头看向主人。酆恩序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倾,等他说出那三个字。
“空折情丝,不倾不慕。”阿倾苦笑,“去了那个地方之后,他就改名叫常不慕了。”
明智送完脑袋,便和小沙弥告辞离开,一行人牵马从镇中取道时,阿倾也渐渐说出了他与这人的往来。
十年前,青霖峰下的建城中,曾有一富户常家,受红鸾教众迫害一夜灭门。家主的两个年幼孩子,被红鸾教主带入教中,预备送去法坛作邪功修炼的祭品。阿倾说,他还记得那日,自己和弟弟与一群少年男女一起,被驱赶牲畜一般送到血池之中,那里已有众多红鸾教男女邪修等候享用元阴元阳,神情癫狂,一具具精赤□□俯在干尸上耸动,见红鸾教主领人路过,便伸手或抓或挠,想要更鲜活的□□供养,或是跪地磕求教主赐予仙药。真真是妖氛肆虐、群魔乱舞。
法坛中心站着一个灰袍男人,手中轮一串转珠,上刻肉莲花纹,神色泰然自若,红鸾教主亦对他毕恭毕敬。男人一个个看过,凡是摇头的,即刻被推入肉林之中,不消片刻便没了声息,轮到他们,男人打量一番,抬手掐指一算,不知算出什么,放下手时,问兄弟二人愿不愿意拜入门下。
兄长万分恐惧,但仍将弟弟挡在身后,说:杀亲之仇,不共戴天。我们就是死了,也不会认贼作父。
男人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背手侧头,无人看见他出手,但他身侧的红鸾教主即刻身首分离,脸上还带着未散的谄媚笑意,脑袋滚到弟弟脚边。男人对愣住的兄弟说:杀亲之仇已报,现在愿不愿意?
弟弟问: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你为什么要杀他?
男人说:我出身欢喜宗,和他们并不是同路人。你们现在知道了,愿不愿意拜入宗门?
他将红鸾教主余下的身体踢到邪修群中,继续说:想清楚,你们很合我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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