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们之重启

　　龙二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黑暗里，那磕头的回响却仿佛还震荡在空气中，一下一下，敲击着这夜的寂静。老吴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絮，闷得他透不过气，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地叹息。他花白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凌乱与苍老，仿佛又染了一层新的霜。他转身回到办公室，看到冼碧云依然僵立在门口，身姿挺拔如寒风中不肯弯折的翠竹，可那背影里，却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她单薄的肩头。
　　“碧云，龙二他……”老吴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想劝慰些什么，却发现语言在此刻是如此苍白。
　　“不必说了。”冼碧云打断他，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如同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走了，或许对他更好。”她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丝毫刚才面对龙二时的激动与痛惜，只有一片冷却了的、如同磐石般的冷静与决然，“老吴，我们时间不多了。你立刻去确认红玉是否安全转移，然后按照备用计划，清理所有痕迹。半小时后，我们在老地方汇合。”
　　“那你呢？”老吴不放心地问，脚步迟疑着。
　　“我还有些东西要处理。”冼碧云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熟悉的办公室，掠过那些堆积着无数悲欢离合的剧本、沾染过脂粉与汗水的戏服、见证过台前幕后种种的陈旧道具，最终落回桌上那只紧闭的、皮质略显磨损的棕色手提包上。她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仿佛穿透了皮革，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很快就好。”
　　老吴深知她的脾气，知道她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混杂着担忧、信任与无声的嘱托，低声道：“万事小心。”随即，他也快步下楼，瘦削的身影投入外面沉沉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夜色中去，忙着组织最后的撤离。
　　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冼碧云一人。喧嚣之后的寂静，显得格外逼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量。她快步走回桌前，动作没有丝毫犹豫，重新打开了那只手提包。包里物品简单，而那把造型奇特、刃口泛着幽蓝寒光的尖刀，再次冰冷地映入她的眼帘，带着一丝不祥的气息。丁一塞给她刀时那短暂而沉重的触感，隔着衣料似乎还残留着，以及他眼中那份她当时未能完全读懂的复杂情绪——是沉重的托付，是无声的诀别，或许还有一丝未能言明的、深藏的歉意——此刻如同解开了封印的潮水，轰然涌上心头，冲击着她一直紧绷的神经。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收缩着，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丁一……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用自己的伤，演了一出苦肉计，骗日本人换掉了至关重要的密码，还为他们争取了这宝贵的时间，而她却连他此刻是生是死都无法知晓，甚至不能去探寻。他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沉没了。
　　想到这，冼碧云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些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绪强行甩脱。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灰尘的空气，不能再想了，现在不是悲伤和犹豫的时候。她拿起那把沉甸甸的尖刀，触手一片冰凉，拐进办公室后头那条被阴影笼罩的狭窄通道。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又窄又陡，脚踩在木板上发出吱呀的轻响，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地下室里空气更加混浊，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迫着肺叶。唯一的光源来自墙角那盏带着厚重油污的昏黄电灯，光线微弱，将顾叔倚坐在墙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诡异的守护者。
　　听到脚步声，一直垂着头的顾叔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因长时间的干渴而微微起皮，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审视着一步步走近的冼碧云。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在仔细分辨她眉宇间隐藏的情绪，随即，便牢牢锁定在她手中那柄即使在昏黄光线下也依旧泛着幽蓝寒光的尖刀上。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那寒光刺到了一般，但脸上其他的肌肉却纹丝不动。
　　冼碧云在他面前几步远处站定，这个距离既能看清对方，也保留了一丝安全的余地。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尖刀微微抬起，让那盏昏黄的电灯更清晰地照亮它的每一个细节——那独特的弧度，靠近刀柄处一个极细微的刻痕。她的视线则紧盯着顾叔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地下室里微弱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像是某种倒计时的读秒。
　　最终，还是冼碧云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地下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询：“这是你的东西吧。”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结论。
　　顾叔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呢？”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而问出了另一个名字，声音因久未进水而异常沙哑，“我说的是丁一，他为什么没有来？”
　　“不知道，”冼碧云的回答简短而冰冷，刻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或许死了吧。” 她说这话时，目光没有丝毫闪烁，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她俯身，将手中那柄危险的尖刀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地上，随即直起身，转身就准备往楼上走，没有丝毫留恋。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顾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或者说，是某种未竟之事的牵绊。
　　冼碧云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回头。“想问。”她的声音顺着狭窄的楼梯飘下来，带着一丝空旷的回音，“但我答应过他不为难你，他说你是好人。”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咀嚼“好人”这两个字在此情此景下的意味，“潮声剧团已经解散了，不想惹麻烦的话，天亮前离开这里。”

　　*** ***

　　第二天清晨，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道似乎更加浓重了。武田再次出现，眼下的乌青透露着他一夜未眠的疲惫。密码更换带来的内部混乱和审查压力，显然让他耗神不少。
　　“查理先生，休息得如何？”武田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公式化的问候下是审视的目光。
　　“尚可。”顾仰山语气平淡，站在特护病房的观察窗前，目光落在里面依旧昏迷的丁一身上，“只是医院的夜晚，总有些难以安枕的声响。”
　　武田的嘴角微微抽动，像是被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刺了一下。他站到顾仰山身侧，一同望向病房内。
　　“李先生的状况似乎稳定了些。”顾仰山说，“医生说，也许今天就能醒过来。”
　　武田不动声色地回应：“是吗？那真是好消息。”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滞了一瞬，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穿透玻璃。
　　“关于昨晚李先生被刺杀的事...”武田忽然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蛊惑，又蕴含着不容错辨的威胁，“我们已经查清了，确实是锄奸队所为。”他微微前倾身体，如同毒蛇吐信，话语在空气中留下危险的痕迹，“但我们还发现了，这里面好像还有其他人的手笔...”
　　他刻意停顿下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锐利而冰冷地扫过顾仰山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肌肉的牵动、眼底波澜的细微变化，试图从这张平静无波的面具上，捕捉到哪怕最细微的裂痕。
　　“所以，武田课长想说什么呢？”顾仰山接口道，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是说你们梅机关内部需要清理吗？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他的视线依旧专注地望着病房内的丁一，仿佛那边生命体征监测仪上跳跃的曲线和数字，远比眼前这场充满机锋的对话更值得关注。
　　武田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对方的反应如此直接，甚至带着点反客为主的挑衅，这与他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同。那丝意外迅速化为更深的审视与怀疑，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危险。“查理先生消息很灵通。”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试图将主动权拉回自己手中。
　　“锄奸队能如此精准地掌握‘李先生’的转移路线和时间，”顾仰山终于缓缓将目光从病房内收回，转而平静地迎上武田审视的视线，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闪躲，只有一种洞悉事实的淡然，“没有内应，想来是不可能的。这是最基本的逻辑，武田课长，难道不是吗？”他轻轻将问题抛了回去，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推论。
　　武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眼底却毫无温度。“查理先生的逻辑总是如此清晰，令人佩服。”他向前踱了一小步，皮鞋与光洁的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响，在这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觉得奇怪。那个内应……似乎对我们，以及李先生的行踪，也过于了解了。了解得……就像是置身于李先生身边。”
　　“哦？”顾仰山眉梢微挑，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情，“看来武田课长心中已有怀疑的对象了？”他的右手随意地插在大衣口袋里，指尖在布料内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但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完美地隐藏了起来。“怀疑需要证据，不知道武田课长找到什么有趣的证据？”
　　“宴会约定的时间是六点，李先生也是六点左右到达的大都会饭店，可查理先生却是将近七点半才到达包厢，不知道这中间的一个多小时，查理先生去了哪里？又见了什么人？”武田慢条斯理地说，视线从顾仰山的脸，缓缓移向他身上那件质料考究的西装，仿佛要透过外表，审视其下的真实。
　　“关于这点，我在宴会上已经跟李先生解释过，我记得当时武田课长也在场。”顾仰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速率没有丝毫改变。他迎视着武田，眼神里甚至带着几分坦然，“我去帮李先生买去香港的船票，可惜排队的人太多了，晚了点回来，仅此而已，若是武田课长不相信的话，这船票还在我身上，课长大可拿去验验。”
　　武田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死死盯着顾仰山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湖面下找到一丝慌乱或掩饰的涟漪。
　　“是吗？”武田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毒蛇般的嘶哑，“可是，船票可以找人代买，查理先生是李先生的助理，李先生眼睛不方便，查理先生理应时刻伴在他身旁才是，为何要亲自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武田课长要等李先生清醒之后亲自问李先生才知道了。”顾仰山说，“毕竟，诚如武田课长所说，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助理，李先生怎么说的，我就怎么做，奉命行事罢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走廊尽头宪兵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病房内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顾仰山迎着武田几乎要将他穿透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破的惊慌，反而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
　　“武田课长，”顾仰山的声音平稳得出奇，“想象力过于丰富，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控一个拼死保护了你们‘重要朋友’的人。”
　　顾仰山的眼神毫不避让，甚至带着一丝挑衅。
　　“您说的这些，都只是猜测。而我保护李先生，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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