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故居
两人踏出慈宁宫,外头的天空已然漆黑如墨。夜幕沉沉地压下来,滋养出另一重野心,要将世间万物都吞噬其中的野心。
周望舒与白术在宫道上溜溜达达地朝着御花园走去。那位嬷嬷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十分识趣,看起来确实只是单纯来教导周望舒礼数的。
“你说,祖母是不是真的病了?”周望舒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深邃地望向天边那弯如钩的月牙。月牙弯弯,恰似他白日里嬉笑时那双灵动的眼眸,只是此刻外面蒙着一层朦胧的薄云,像是给这弯月牙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有些看不真切。
白术微微点头,压低声音说道:“太后确实身体抱恙,而且……似乎有人暗中下毒。”
“你也察觉到了。”周望舒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白日里那股洒脱活泼的劲儿,仿佛随着白日的光芒一同消散了,此刻他周身被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所笼罩。那身原本鲜亮的朱红色衣衫,在夜里竟如同化作了深沉的墨色,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
白术静静地凝视着他,自两人相识以来,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周望舒。
“小侯爷,我可以……”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周望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打断了白术的话,拉起他的手径直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白术一边跟着他前行,一边思索着太后的事情。这偌大的皇宫之中,究竟是谁有这般胆量,竟敢给太后下毒?太后的母家早已迁至边关小城,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对朝堂而言,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再往下细想,白术却有些理不出头绪了。
一缕馥郁醇厚的酒香,如同一缕无形的丝线,悄然钻进了白术的鼻尖。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周望舒高高举起酒壶,头向后仰起,那姿态带着几分决绝与放纵,而后猛灌了一大口酒。
四溢的酒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酒液顺着他那线条宛如雕琢般优美的下颌线,缓缓地蜿蜒滑落,恰似晶莹的玉珠在光洁的玉盘上滚动,悄然没入他的脖颈,将如玉的脖颈染上绯红。少年的喉头上下剧烈滑动,吞咽着无尽的心事,带动着两侧微微凸起的青筋,为那如玉般莹润的脖颈染上了几分艳丽的胭脂红。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的红梅,此时的周望舒,显然更胜红梅一筹。
四下里是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众人手中的酒盏频繁交错,清脆的碰杯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如同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在空气中肆意流淌。周望舒身着鲜艳的朱红衣衫,静静地伫立在这喧嚣热闹的场景之中。这原本是充满喜庆的颜色,今日这喜庆的朱红色却染上了一丝丝清冷孤寂。
周望舒不该是这样的。
白术心中一紧,猛地伸手抢过他手中的酒壶,顺势将他拉到身后,替他挡下了陆治递过来的酒杯。
“殿下,小侯爷今日已经喝了不少,不能再喝了。”
陆治摆了摆手,伸手一把按住白术。
“那你,替他喝?”
白术抬手轻轻拂开陆治的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陆治见他吃酒很猛,笑着打趣了几句,便摇晃着身子往另一边去了。
周望舒冷笑一声,自顾自地落座,又取来另一只酒杯,自斟自饮。
白术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将酒壶和酒杯一并收走。
周望舒抬眸扫他一眼,身子前倾欲夺回酒具。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一丝淡淡的草药味冲淡了酒香。周望舒动作忽然顿住,缓缓坐了回去。
“小侯爷,如果你担心太后,我可以为太后诊治。”白术轻声说道。
“诊治?呵呵,小白术,有些病,是根本治不好的。”
周望舒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与苦涩。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白术听得出他话中有深意,可无论结果是什么,不去尝试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周望舒微微出神,忽而轻笑一声:“小白术说得对,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见他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白术也跟着笑了笑。
寒风乍起,月上中天。这场鸿门宴,终于落下了帷幕。
白术轻轻拉了拉周望舒的衣袖,两人一同行了礼。
陆崇的声音清朗而洪亮:“小猴崽子,今日天色已晚,就别往外跑了。皇妹也是,天寒地冻的,外面路也不好走,先住在宫里吧。”
陆岑脸上神色微微一变,又极快地恢复了原样,道:“多谢皇兄体贴。只是,这小子皮得很,如今也大了。宫里女眷也多,一来二去的,冲撞了也不好。”
陆崇摆摆手,眸中闪过一丝犀利,“还让他住在北五所那边就是了。一年没见了,母后也十分想念你们,白日里就让他陪着母后,母后圈着他,谅他也不敢闹出什么动静来。”
话落,不待陆岑再出言拒绝,陆崇便已吩咐德礼去安排屋子。
白术微微蹙起眉头,带着几分不安看向周望舒。周望舒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回以一个安抚的微笑,而后朗声谢恩。
“小侯爷,咱们这便走吧。风起了,外头凉。”
德礼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引领着两人朝着宫墙深处走去。
一重重的宫墙徐徐出现在眼前。
一重又一重的宫墙重重落在身后。
“明德斋”三个字出现在眼前。
周望舒的声音带着些微醉意,语气轻柔,缓缓讲述着往昔:“小时候,我就住在这儿。陆治住在旁边的明礼斋,可我俩啊,反倒是整个文华殿里最不明德明理的,遇到事儿,总爱用拳头解决。”
周望舒歪歪斜斜地坐在门口,手指向一旁的大树:“就那棵树,你家小侯爷我几下就能爬上去。老三那家伙笨手笨脚的,怎么都爬不动。让我拉他,我不愿意,他转头就跑去告状。后来我知道了,带着人把他教训了一顿,揍得他鼻青脸肿。”
有仇必报,确实符合小侯爷的行事风格。
周望舒又指了指一侧的屋顶:“陆治每次找我,都从那边翻上来。有一回,他好不容易爬上屋顶,结果一低头,和他老爹对上眼了,吓得叽里咕噜就摔了下去,哈哈哈。”
白术乖巧地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他诉说童年的点点滴滴。
“还有一次,我被老二的人堵在外面那条宫道上,禁军守着门,我进不来,在门道里窝了一夜。第二天就染上了风寒,迷迷糊糊在屋里躺了三天。老二也没捞到好处,被陆治告了一状,那屁股打得开花,在床上趴了半个月呢。说到底,这事我赚了。”
“小侯爷,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院里的宫女已经安置妥当,躬身行礼后,让出了通往屋内的路。
周望舒拉着白术走进屋子,对着宫女们挥了挥手:“小白术在就够了,没有命令你们便守在外面。那个嬷嬷也安置好。”说完便径直进了屋,没给众人拒绝的机会。
踏入寝殿,扑面而来的是馨香与温暖交织的气息。因着地龙的缘故地面并不凉,上面又铺了厚实的毛毡地毯,十分暖和。周望舒一进屋就踢掉了脚上的靴子,不管靴子是歪着还是站着就往里面走去。
外间,一张精致的小几静静伫立。几上,搁着一只造型巧夺天工的金狮子香炉,小狮子双目灵动,神态逼真,口中的绣球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神秘。袅袅檀香自绣球中缓缓飘出,如轻柔的薄纱,带着丝丝缕缕清幽淡雅的香气,悄然弥漫在空气中,为整个房间增添了一抹宁静与雅致。
小几旁边,摆放着两盆梅花,静静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左侧的那盆,花苞更为繁密,香气也要更馥郁些。白术便多看了两眼。
窗下,安置着一张雕花软榻,榻上的雕花细腻精美。周望舒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眼神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的院子扫了一眼。大概是天气太过寒冷,那些宫女和太监们都已各自回到房间休息。院子里一片静谧,唯有几缕寒风轻轻拂过,吹动着两侧的梅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宁静。
周望舒在软榻上稍作停留后,觉得有些无趣,便从软榻上起身,向白术招了招手,示意他一同走进内间。一道雕花折屏将外面的寒气尽数阻挡,内间满是融融暖意。这股暖意温柔地烘着白术的脸庞,泛起微微的红晕,他方才在外面被冻僵的手,此时也因这温暖而有些微微发麻。
屋内的架子床比之前周望舒私宅里的更为宽敞,躺下三个人都绰绰有余。床的四周悬挂着轻纱罗帐,那薄如蝉翼的轻纱,在微风轻轻拂过时,有些飘飘然。
周望舒松开拉着白术的手,转身走向一侧的架子。他在架子上翻找了一番,凭借着熟悉的记忆,轻车熟路地找出一只木盒。那木盒外观古朴,带着岁月的痕迹。他轻轻打开木盒,里面装满了各种药膏,瓶瓶罐罐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么多。”白术眉头一动,小时候得挨了多少揍,才会备下这么多药膏啊。
他大略看了一眼,发现大部分都是活血化瘀的,又想起他方才在门口讲的故事,心里便明白这些药膏多半用在何处了。
白术不由得盯着周望舒的脸看了起来,心想这张好看的脸小时候是不是也挨过拳头。又是哪位皇子如此狠心,在这么精致的脸上抡上一拳。转念一想又觉得周望舒这张嘴太容易得罪人,应该没有少挨拳头。
周望舒正两手扒拉着盒子,一抬眼,正好撞上他专注的目光。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还微微张着嘴。周望舒觉得好笑,开口打趣道:“怎么了?被你家小侯爷迷住了?”
白术脸上泛起红晕,往后退了两步,膝盖处传来丝丝酸涩。
“我看着都疼。”周望舒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按坐在床上。
“小侯爷天不怕地不怕,膝盖自然也不会轻易受罪。”白术接过药膏,嗅了嗅,味道还算不赖,便轻轻拉起裤腿。
今天这两只膝盖,跟着他受了一天的罪,颜色青一块紫一块的,可谓是“姹紫嫣红”,可惜啊,迎来的却不是春天。
“小侯爷可不会因为见着长公主就跪出声儿来。”周望舒双眉一展,眸中的目光带着几分调侃。
白术抿了抿嘴唇,没有再说话,低下头专心涂抹药膏,照料自己的膝盖。
夜深人静,两人并肩躺在宽敞的架子床上。不知何时,外面的月光悄然亮了起来,如水般的清辉透过窗户,将床边的梅花映照得格外清晰。
“小侯爷,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白术在床上翻来覆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翻了个身。
周望舒显然也未曾入睡。他支起手肘,歪着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白术。
“太后的毒究竟是谁下的呢?她又不用争宠,害她一个老人家做什么呢?”
周望舒轻轻点了点头,微微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回他:“这恰是最令人担忧的地方。”
白术满脸的不解,眉心挤成了一个“川”字。
“你注意到静婉姑姑了吗?她当时为什么要支走那个小太监呢?”周望舒目光灼灼,看向白术。
“太后想必是不想让小侯爷瞧见自己喝药吧。”白术思索片刻后说道。
“没错。她既不想让我看到,也生怕你瞧出药里暗藏的玄机。”周望舒说着活动了一下手腕,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双手交叠在胸前,目光投向床顶,仿佛能从那上面找到答案。
“你的意思是,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药?”白术一骨碌爬了起来,盘坐在床头,微微俯身,低头看向里侧的周望舒,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
周望舒点了点头,歪过头注视着白术,又道:“那毒极有可能就下在药里。可奇怪的是,祖母为何如此忌惮,生怕你看出端倪呢?”
白术颇感为难地抓了抓头,只感觉脑袋里乱成了一团麻,疼得厉害。
“我也没想明白。”周望舒瞧着他的模样,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过,还有一件事值得深思。”
“是火药案吗?”白术灵机一动,猜测道。
“对。火药案把张家牵扯其中,如此一来,朝中这盘棋可就彻底乱套了。我那舅舅怕是得费尽心思重新掌控局面。”周望舒微微皱眉,神情严肃。
白术歪了下头。火药案的最大受益者是陆治,追查火药案的时候,也有陆治。
“如今朝中局势明显偏向陆治,他必定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拼命往上爬。只是,张家在朝中势力庞大,根深蒂固,想要连根拔除,绝非易事。舅舅之所以赋予张家特权,目的就是以此来制衡陆治的势力。”周望舒耐心地解释着。
“那皇帝为什么要将小侯爷和长公主扣留在皇宫里呢?”白术攥紧了被角,皇宫里的争权夺利,与常宁城有什么干系。
瞧着白术为自己鸣不平的模样,周望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小白术,你去过沐云城吗?”周望舒问道。
白术一脸迷茫地看向周望舒。
“若你去过沐云城就会明白了。我娘可是风华绝代的佳人,京城里那些豪门望族的公子哥儿,她都瞧不上。怎么就看上了我爹呢?”周望舒轻轻一笑又躺了回去。
“时辰不早了,赶紧睡吧。要是睡得太少,可就长不高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