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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之焰·三
7
年终尾牙过后,艾窈果然再升两级。松晔却莫名其妙被免了职。
建鸣集团保安的身份,原本就是路太太为了方便他调查外遇而安排的幌子。可他拖泥带水小半年,始终交不出路建鸣和艾窈有不正当关系的切实证据。路太太对他失去耐心,下令赶人也不稀奇。
可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他不想放弃,申请提交到人事部却被打回,艾窈笑着告知缘由:“解雇你的人不是路太太,是我。”
松晔一怔,她又问:“你当真是为了做侦探,才进入建鸣集团的吗?”
当然不是。松晔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如果是为了我,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她压着声音在颤抖,“你查出来了不是吗?什么外遇、小三、臭不要脸。路建鸣,他是我的父亲。”
路建鸣之所以不肯跟太太坦白实情,由着旁人指指点点地误会,是因为长于名门的路太太或许可以忍受丈夫多一位情人,但绝不允许多出一个分家产的私生子女。
“你明明都知道,却不说,只是看我虚荣,嚣张,被人误会受尽耻笑也不肯走。为什么?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你可以拿来表达怜悯和救赎的对象,你是不是很享受发光发亮照出我的脏?我逃出暮港多不容易……祁松晔,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自打他进入建鸣集团,两人偶尔碰面她总是目不斜视。多年未见,松晔以为她早就忘了自己,所以也很配合地装作素昧平生。可后来故意在车窗前化妆的是她,落水一事非要答谢的是她,醉酒后的黄昏率先捅破窗户纸喊出他名字的也是她。
她喜怒无常地扯破他的皮,却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松晔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泛着哀与寂。临了点点头,如她所愿地离去。
尾牙过后旧历新年,新闻联播一再强调的寒□□垮了艾窈。她住院期间路建鸣来过三四次,手下员工也来看望,将病号牌的“胃溃疡”瞟了又瞟——总以为她挂的是妇产科来着。
刚入职的小姑娘傻乎乎地将保温壶搁在床头白色的矮柜上,说是自家熬的鲫鱼汤,挺香的,养……胎字在舌尖拐了个弯,改成了胃。艾窈有气无力地冲她一笑,昏昏沉沉地又睡着。
梦里有人绞着热毛巾给她擦脸,掐着秒钟摁铃让护士换点滴,他频繁接着电话,声音轻得像呵气。矮柜上布好了小菜和牛乳白粥,加湿香氛的是熟悉的扁柏和雪松……
艾窈不敢出声,怕叫醒了自己。
她梦见自己还是十六岁半,稀里糊涂坐上一辆车,来到盛城中心的新天地。原来暮港一年才有一次的烟火在这里只是随处可见的廉价消遣,鲜花不生于阡陌却盛开在玻璃橱窗。进口超市里连拇指大的圣女果都是按个来卖。她被人牵引着,却迷了路。
陌生的男人带她吃怀石料理,严肃地纠正她冷热菜的食用顺序,买包的时候她盯着烫金价标铸出一连串的零,像施了紧箍咒的项圈,能掐断少女最后的羞耻心。
她的妈妈曾经笃信如果没有她,爱人就不会走。可当她终于见到父亲,后者却告诉她:“我只要你,不要你妈妈。”
可他需要她什么呢?他和太太儿女双全,即便一子一女为了攻读艺术远在英国和澳洲,也是他牵肠挂肚的心头肉。而艾窈只是他一个配型合适,随时可以移植的肾——那年他刚刚被告知患上了慢性肾衰竭。
路建鸣来医院探望,又是一通名品相赠,让她一定要注意身体,言语时满目慈爱,仿佛用眼神抚摸自己的骨肉。与之相反的是艾妈妈,平日酗烟酗酒,对她喊打喊杀,却会在无数个深夜流泪亲吻女儿的额头。
不知何时脸颊湿凉一片,艾窈惶然展臂,迷糊之中被人温柔地抱进怀里。病房没有开灯,那个怀抱却像光源,发散着融融暖意。
“你在吗?”
“我在。”
她闷闷地说:“骗人,我去找过你,却怎么也找不到。你高考成绩那么好,为什么去了警校?”
“我妈病了,上大学的钱,我不能花……能给全额奖学金的大学,选择不多……”他点到为止,似乎不欲多说。
“是因为祁叔叔吗?”
“……”
“我好像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我的爱丽丝掉进兔子洞,被仙境的繁花和草木迷住。可有一匹金色鬃毛的白马刨过土壤,她才知道花木下面原来全是骸骨。她吓得大哭,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我给你提供证据,事成之后……我们一起回暮港,好不好?”
即便很多年过去,艾窈也不能确定那个夜晚是否真实存在。
因为他们的脸居然可以靠得那么近,近过了毫厘。当夜正是除夕,盛城上空的烟火映亮他皂白分明的眼睛,里头淌着两片流动的天地。未来和过去,天堂和地狱,从来不曾这样模糊,也没有像此刻明晰。
微烟焚烧乔木,白昼舔舐黑夜。
他亲吻她。
8
松晔进入建鸣,为的是搜集创始人发家至今的犯罪证据。
集团原始资本的积累,就是始于暮港。那个年代打着集资建设的幌子,很多暮港人一辈子的血汗积蓄都投了进去。平头百姓哪里懂得什么旧企业改制,资金链断裂,最后只是眼睁睁看着款项一朝被卷,多少家破人亡。
身为暮港辖区的民警,祁父为了投诉无门的民工到处奔走讨公道,也敢跟派来的打手硬碰硬。他成了既得利益者的眼中钉,在一次任务途中因疲劳驾驶出了车祸。盛城多山崖,景致相似,地势却复杂,因此找到人的时候尸骨都寒了。
艾窈曾去看过事故现场,从此再也不肯开车。
谁都明白祁父的死不是意外,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挥不走藏在庞然大物阴影里的苍蝇。
可在这世界上总有人会是乔木,是焰火,燃烧自己放出微光。
松晔警校毕业后顺利进入盛城公安局刑侦队,潜伏进建鸣集团是他主动请缨。路太太是他通过内部网络搭上的桥,保安和侦探的二重假身份原本可以很好掩饰他的真实目的。
可惜他对上的是路建鸣,后者早就猜到身边藏有卧底。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才会打草惊蛇,老谋深算的商人却最清楚反间才是要义。所以艾窈主动接近试探松晔,原是路建鸣授意。
可就像松晔糊弄路太太,艾窈也磨磨蹭蹭地应付路建鸣。到最后自然是耐心尽失,危机将近。
尾牙过后艾窈辞退松晔,冲着他发了一通莫名的火。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她想让他远离危险,而他势必不会听从。
时光流淌如松脂,将别扭少女和固执少年永恒地封在了琥珀里。艾窈说得没错,他们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们从来没有改变过。
艾窈病愈出院是阳春三月底,人间已无春意。
网络上疯狂转载的新闻像炸弹一样袭击了盛城,围着警戒线的CBD中心挤满记者。艾窈将丝巾绕着脸颊多围了几圈。手机聒噪地震动起来,这些天汹涌而至的短信已经挤爆信箱,她一条都没看。响的这几声是来自海外的邮件提醒。
——他也是你爸爸,你却提供证据出卖他。做出这种不孝之事,也不怕天打雷劈!贱人的种果然没有心。
幼稚的戏剧腔。艾窈想了想,很认真地回复:“你孝顺,怎么不回国去牢里看望你爸爸?”
对方遂迅速将邮箱账号注销了。
由建鸣集团引出的一系列案子尘埃落定,关于它的报道和传言却经久不息。
据说警方早在十年前就开始秘密布线收网,但因为牵涉太广,所以细节才无法公开。也有人说抓捕过程很不顺利,损伤惨重,多亏一位车技高超的警员横跨两省追击。后来甚至还有就此事改编的网剧,穷途末路的犯人全副武装,那时靠着山壁,风雨又急,崖下就是大海……
但传言就是传言,没有实据。真真假假,听听而已。
就像传言中有个暮港的年轻姑娘曾风风光光地在盛城当高管,肘里挽着的栗鼠皮动辄就是六位数。可人们见到的却是小镇粥铺里一个再眼尾生了细纹的寻常女人,会为了几毛钱的多少叉腰跟人大呼小叫。
她漂亮刁钻很不好惹,却也有着小市民身上的欺软怕硬,面对警察时才总是笑个不停,笑得那群年轻人一个个不好意思,埋头哼哧哼哧地喝鱼片粥。
艾窈推开他们临走时递来的钱,却收下了营养品,蛮打趣地说要给自己好好补补。对方含糊地犯了难:“这是给祁阿姨的,只有她还是执着地在等……”
“谁说的?”她一点不像开玩笑,转头望向起伏不定的海面,“我也在等。”
一逢除夕,艾窈还是准时等在海边,看那些烟花余烬像彗星落进水里。有回她头脑发热噗通一声跳进去,也不知道想捞出点什么。周围都惊叫着救人。她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天生就会游泳,也沉溺于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执迷不悟的等待。她从来都活在此处而非别处,终于敢抬头看天。她在心里同母亲、同自己,同这个世界和解。
远方夜摊渔火,柔橹漫歌,谁家粥铺瓦罐声,声声入耳。而她爱的少年永远沉睡在最纯净的深海,她拥抱水波,像亲吻永不醒来的梦。
星海沉寂,思念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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