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独欢

　　远处月台响起嘈杂人声。两人听到一同回望。

　　刘慕卿头戴朱红折风帽，身披油亮狐皮大氅，被前后簇拥着摇摇晃晃进了大殿。

　　慕舆知打量完，不禁叹道：“那是什么人，怎生得这样气派！”

　　元颂音听他感叹声也似钟磬悦耳。

　　“那是宫廷里的刘乐官，小时候你也见过的。”

　　慕舆知啊一声，道：“陛下这时还听曲？”

　　元颂音一时语塞，晃了晃脑袋，朝他道：“诶，你们王府修得真好，这棵红梅也好。”

　　她环着树后退两步，又凝神望向摇荡的花蕊。

　　慕舆知瞧着枝桠后头的脸，笑道：“这处招提与我家相傍，院落偏僻幽静，因此被阿爹选做行宫。现下距离发兵尚有时日，得空了，我再带你逛我家正院的园子，多得是比这棵更好的腊梅。”

　　元颂音抿了抿嘴，没有作声。慕舆知向前走两步，贴近她身旁。

　　“妹妹若看厌了，我再带你去逛晋阳城。我们城里有三层浮屠，虽不及紫宫寺塔雄伟高大，可的确是身毒来的高僧主持修的，山包似的堆在一起，和你们那儿又不一样。”

　　元颂音打量梅花，也不抬头看他，只是笑着轻轻点头。

　　慕舆知又走近半步，“这里城外还有龙山，如今下雪恐怕难以攀登。可那山脚，也有一处招提，门楼极古，大概是什么先贤祠堂改的，如今爬满青苔郁郁青青。里头接了龙山尚好的泉水，酿酒烹茶，晋地一绝。”

　　元颂音嗯地应声，他几乎走得不能再近，叫她呼吸暗暗急促，这才抬起头望他。

　　这人浑身有股用不完的劲，像呼啸的风，像飞驰变幻的流霞。她又想起他在长乐宫迷路那日，拉着她越桥渡溪，那是她日日所见却从未感受过的好景致。忍不住笑了笑。

　　慕舆知瞧她乍然羞涩一笑，眼波流转，娇俏可爱，心中欢喜至极，犹如千万只飞鸟挥翅，几乎恨不得吃了她。

　　元颂音道：“想来你家园子必不错，里头腊梅也是极好，更无论其它景致。可我真是一眼相中这棵红梅，你瞧她冰姿玉骨娇柔冷艳，再想想此处僻静幽深，无人在意，它照样开得痛痛快快。岂不叫人心里称奇？”

　　慕舆知听罢，忍住继续往前欲望，想了片刻，道：“红梅实在可怜可爱，只是听妹妹说，心里似乎另有一层意思。”

　　他干脆伸手折下一枝梅，递到她手里。冰凉的皮肤轻轻一碰，好像麂皮擦过。

　　“这也稀奇，你听见什么？我竟不知。”元颂音拈着梅花，低头赏玩。

　　微风吹落树梢雪晶，几朵坠在她发髻上，还未来得及融化，如玻璃雕花，晶莹剔透。

　　慕舆知望她道：“世人说梅花孤标傲世，易遭西风摧残，僻静幽闭处，也自当寂寞。妹妹却说这是痛快，岂不正如梅花一般，心间早有快意自处之地。可我听来，口吻中又有一丝哀愁——”他爽朗笑笑，道：“这倒不必，许多人白忙一世，殚精竭虑，心内却似游荡的孤魂野鬼，妹妹嘴上不说，心意却明晰坚定，我不知多羡慕呢！”

　　元颂音听他说得轻巧，却不想那几句话重若千钧，忽觉头晕目眩，好似地动山摇雷电闪击。

　　——他怎么能够？像是整颗心被抓住。

　　——这倒奇了。便久久无语。

　　“我说的，太唐突了？”见她呆呆出神不答话，慕舆知顿时发慌。元颂音此时只觉心神荡漾，身上燥动，浑身如开水沸腾一般，直望着眼前人，分明有满腔的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打更声响，雪花不知何时又飘下来，两人这才发觉夜已渐深，却都没有挪脚的意思。

　　元颂音幽幽道：“那你得空，也带我去晋阳城里逛逛，我还是头一次出远门呢。”

　　花瓣在她白嫩绯红的脸颊前轻晃，几乎叫慕舆知看花眼。

　　“你们是中途就回去呢，还是一直待到打完仗？”

　　元颂音道：“自然等打完胜仗，跟陛下一同凯旋呢。”

　　慕舆知笑笑：“至少得到三四月间了，那时景致又不一样。”

　　元颂音道：“嗯，我们后面还要去句注山、北都，直到盛乐。等在盛乐阅兵完，陛下预备回北都长驻督战。东路幽州，清河王元宁带兵出赤城，经敕勒故地围剿柔然。萧寔将军由武州山出塞，是为西路。还有中路——，便是你父亲率领的，自盛乐出阴山，越军镇，直捣柔然主力。”

　　慕舆知点点头，道：“你能记下这些也算厉害。我有个亲妹子，叫慕舆宁，比你略微大些，明儿引你们认识，她从小舞刀弄剑，想来你们能处到一块。”

　　元颂音忙点点头，道：“你们家女孩真厉害。那你后头同我们一道去盛乐吗？”

　　慕舆知道：“我的人马还在广武，因此过完元宵便先走。这次随军历练，父王已决定叫我跟着凌浩将军，另率一路轻骑兵突袭王庭。因此要早做准备。”

　　她听着听着睁大了眼，只觉刚刚所言梅花雪花顷刻间无味，忙问：“你这次就要上战场？你才多大？你又没有打过柔然，你爹怎么忍心？”

　　她伸手抓了抓慕舆知的臂膀，又道：“你这身上都是骨头，还这么瘦，跟我弟弟差不多了。盔甲怎么穿得？刀戟怎么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慕舆知被她抓了抓手臂，心下一动，感觉她身子也离得更近些，隐隐香味从她身上飘来。

　　“妹妹放心。”他望着她，只恨她抽手太快。

　　元颂音听他忽然这么一句，不觉脸通红，低下头幽幽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慕舆知道：“父王说朝廷改令，大哥尚不知能否袭爵，二哥和我必然要自挣前程。我想也好，这么着拿个军功，才有荣耀呢。你不知，就在去年四月，休屠渠帅叛乱，聚集了五千余人，屯守马邑自立，号什么大圣天君。一时之间，并州群盗蜂拥而至，攻破县城杀害官吏，搅得民不聊生。我随军前去讨伐，将对方首级带回，军报上给朝廷，皇帝还嘉奖我呢。”

　　他激动说着，语气里满是骄傲。元颂音想起那封旌表的奏疏，忽然胆战心惊起来。

　　——那时读军报所写，心里无限激昂。可听他亲自说，却感到生死一瞬，心里渐渐忧惧起来。丧气但仍然夸道：“你怎么这样厉害。”

　　果然夸得慕舆知笑出声。

　　“你晓得我母亲走得早，为了阿宁和自己，不得不争口气。可真到军营里——，从小到大，头一次有了肝胆相照出生入死的兄弟，和他们一块吃一块睡，又一块上阵杀敌。世上有了同伴，便不觉得只是一个人。”

　　元颂音边听边望着他，直直点了点头，仿佛比他本人还高兴。

　　她又问：“那杀人，——是什么感觉？”

　　慕舆知想了片刻，恨不得她从不用听杀人流血的话。

　　“自然是没杀过人的感觉最好——”

　　元颂音一愣，听他停顿许久，又道：“总有穷凶极恶丧失心智的，挑起人杀戮欲望。可还有一些——，眼神木讷，好像无意闯进战场迷路一般，跟着人一味往刀口瞎冲，我下手会犹疑。可转念一想，他们杀害手无寸铁的百姓，从此村庄萧瑟荒无人烟，真叫人心里难受，也就不犹豫了。”

　　他说这话时，似乎连睫毛都在抖，元颂音正欲开解，又听得：“况且——，我真想快些立功封赏，你，你如今都是郡主了，而我——”

　　她听到这句，心中羞得不知怎么是好，忙跺两下脚，道：“又不是这样论的。我那封赏——，说来都是雕虫小技，怎么能跟带兵打仗比，那可是流血死人的事啊。”

　　“妹妹何必自谦，你不也在陛下跟前忙到这会儿才消停吗？”

　　元颂音感到自己身子软下来，好像失了支撑。

　　刚刚听皇帝臣子商议军情，好像是说别的什么，并不感同身受。这会儿听他讲就要亲自带兵打仗，恐惧顿时涌入心头。

　　“你说的，我自然都信。只是刀剑无眼，又形势不明，不然怎地……。”声音渐渐小下去，道：“不然皇叔也不会着急来了，足见这一仗难打。”

　　元颂音望着他，突然又觉得一丝好笑。

　　跟他才见过几面呢？这一夜说的话，竟比此生和弟弟、姝华、皇祖母所说的更重，而他说的，也像长在自己心里，比自己能说出口的还亲切百倍。

　　可他就要去打仗了，说不定转身死在塞北草原，无人收尸，成个孤魂野鬼，——一想到这里，只觉剜心剔骨之痛。

　　倘若真到那一步，又该如何呢？

　　要是这个人说，扔了祖母弟弟，把姝华姐姐埋在心里，丢掉皇帝的宠爱，忘了刘师傅说的那些风月，咱们一起去龙山，要么去塞外，或是去个随便哪里没人找的地方，——我会答应，必会答应，自然该这样。

　　“诶，你说，那些死去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风卷起地上的雪，在空荡的庭院里打着旋。

　　慕舆知望着她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你说呢？”

　　元颂音垂下头，声音沉下来，道：“我一路行来，看见山川永固草木枯荣，虽说人是万物灵长，倒又不如它们，最后不过枯骨腐肉，形灭神散……”

　　慕舆知看着她扑闪的睫毛，边听她说话，心脏边随着睫毛颤动。

　　“从小祖母就爱带我们听佛法——”

　　他这么一说，和自己倒又是一个样。

　　“说形尽而神不灭，如此想着，心中惦念便有牵挂之处，叫人安慰。可我也说不准该不该信，也没残留一点前世慧根。——我想，想或许只有此生是唯一亲历亲为的机会。纵然有前世来生，大概是并不相干的。”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坚决，元颂音认真听着，想起竺昙朗的声音，远比他动听，此刻却烟消云散。

　　“你是这么想的？”

　　风停了，雪又落回地上。

　　慕舆知笑望着她，道：“嗯。既然如此，只能行这一世之事，再无他法。”

　　元颂音呆愣望他，不由得重重点了两下头。

　　“公子。”忽听得人声，慕舆知回头看了一眼，道：“我就来。郡主在这呢，你别乱走，省得冲撞她。”

　　元颂音趁他目光挪开，直直打量他的侧脸，像是第一次看清楚，月光下的慕舆知，眉似剑脊，浑如刷漆，眼眸黑白分明，垂眼时，眼角上翘，一如童年。侧回来又对她笑，露出一颗虎牙。

　　“是我的小厮悬黎。”

　　元颂音捏着梅花，恋恋不舍道：“他既寻你，想必有事，你去忙吧。”

　　慕舆知忖了会儿，又问：“元夕这天……你能松泛一日么？刚说那么多，你可别当客气话，我是真心想带你四处转转。”

　　元颂音脸又一红，笑道：“笑死人，你还正经解释。冲着你的玉佩还在我手里，也该出点力气来换不是？”

　　说罢两人都笑起来。

　　慕舆知眨眨眼，正经问道：“不知妹妹想怎么换？”

　　元颂音脸一红，低垂脑袋道：“我也不知，等想到了，再同你说。”

　　慕舆知笑瞅她一眼，方依依不舍告别，随悬黎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