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

作者:影见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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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鸟集


      海边的夜晚来得轻缓,天光从宝蓝渐次沉入墨蓝,最后与深色的海水融为一体。只剩下沿岸酒店和远处渔船的灯火,以及天际疏朗的星子,倒映在潮湿的沙地上,被一次次涌上的浪涛打碎又重聚。

      他们沿着水线走了很久,直到沙滩上的人声愈发稀疏,最后几乎只剩下他们俩,和海浪永恒的絮语。

      往回走时,经过一个卖荧光手环和小夜灯的小摊。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正低头摆弄着手里一个发光的海星模型,暖白的光映着他半张脸,显得有些孤单。

      靳砚脚步停了一下,看向虞清远:“要不要?”

      虞清远摇摇头,他对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没什么兴趣,但他看着那个摊主,脚步也缓了下来。

      摊主抬起头,看到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习惯性地指了指摊子上的东西,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随便看看。”

      他的目光掠过靳砚和虞清远交握的手,没有惊讶,没有评判,就像看到海边任何一件寻常的事物,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那个发光的海星,仿佛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一点微弱的光源。

      靳砚却松开了虞清远的手,走到摊前,指了指那个海星:“这个,怎么卖?”

      摊主有些意外,报了个价。靳砚付了钱,拿起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海星,然后很自然地走回来,将它轻轻放在了虞清远的手心里。

      塑料的触感微凉,光线并不刺眼,温柔地晕开在虞清远的掌心,照亮了他清晰的掌纹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拿着玩。”靳砚的语气平常得像买了一杯水,重新牵起他另一只手,“走吧。”

      虞清远握紧了那个发光的海星,小小的光团在他手心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揣了一口袋温柔的星星。

      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小摊。

      摊主已经收起了钱,依旧低着头,坐在那张小马扎上,身影在巨大的海和天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又安静。他或许是为了生计,或许只是喜欢待在海边。

      他看到了他们的亲密,或许也看到了虞清远眼底未散的疲惫和靳砚无声的守护,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一个安静的背景板,一个见证了这一刻却注定不会有交集的路人。像沙滩上被潮水抹去的一行脚印。

      虞清远忽然想,在那个摊主眼里,他和靳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也只是这漫长海岸线上,相互依偎着走过的、无数身影中模糊的一个?和其他情侣一样,分享着同一片海风,守着同一份短暂的宁静。

      他心里微微一动。

      他不再是需要背负沉重期待的“完美作品”。在陌生人的眼里,他剥离了所有社会赋予的身份和痛苦,仅仅只是“他”——一个被爱着、也爱着身边的人。

      他握紧了手心里的海星,光从指缝里漏出来。

      靳砚感觉到他力道的细微变化,侧头看他:“怎么了?”

      “没有。”虞清远摇摇头,声音很轻,几乎融在海风里,“只是觉得……很好。”

      靳砚没有追问“很好”是什么。他只是更紧地握了握他的手,用自己干燥温暖的掌心,包裹住他微凉的手指。

      湿热的海风再度缠绕上来,带着浓重的、咸腥的凉意,像某种陌生生物湿漉漉的呼吸,吹动他额前过于柔软的黑发。他眯起眼,视线有些失焦,眼前的景象仿佛隔着一层被水汽濡湿的毛玻璃。远处的灯塔已经开始闪烁,那一点微弱的光晕在氤氲的暮霭中艰难地穿刺,每一次明灭,都像一次疲惫的呼吸。

      脚下的细沙冰凉而柔软,带着白日里被阳光炙烤后残留的些许余温,一种矛盾的触感。他脱了鞋,赤足陷了进去,细微的颗粒摩挲着脚趾缝,带来一种近乎陌生的、活着的实感。

      靳砚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沉默地陪伴着,像一尊沉静的礁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稳固的坐标,锚定了虞清远几乎要随着潮声飘散开去的意识。

      浪涛涌上来,一片模糊的、喧嚣的白,漫过脚踝,刺骨的凉意让他轻轻一颤,又退下去,卷走脚下的沙粒,留下短暂的虚空和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的镜面。

      世界被简化成几种辽阔的色块:墨蓝的天,灰蓝的海,灰黑的沙滩,以及身边那人一道沉默的剪影。

      偶尔有海鸟的叫声划破这片混沌,嘶哑,孤独,像从另一个遥远维度误入的讯号,转瞬又被潮声吞没。

      他没有说话。语言在此刻显得轻薄而多余,像试图用蛛网去丈量深海。

      他的大脑被一种巨大的、疲惫的平静所占据,艾司西酞普兰的药效像一层柔软的薄膜,包裹着所有尖锐的情绪,只留下模糊的感受和被放大到极致的感官——风掠过皮肤的湿度,海水退去时的吸力,掌心残留的、被靳砚握过的微热的触感。

      他甚至能尝到空气里咸涩的味道。

      靳砚也沉默着。他只是偶尔侧过头,目光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掠过虞清远的侧脸,确认他的状态,然后再次望向无尽的大海。

      他的沉默不是空白,而是一种浓稠的、可供依傍的陪伴。

      他们走到一片无人之处,最终坐下。沙地还残留着白日的暖意,与晚风的凉意交织,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虞清远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臂弯里,望着那片永不停歇的、涌动着的深蓝。

      靳砚坐在他身边,距离很近,手臂偶尔会因为调整姿势而轻轻碰到他,带来一小片稳定的暖意。

      时间失去了线性流逝的意义,融入了潮汐的往复之中。

      在这片无边的蓝调轰鸣里,某个瞬间,万籁似乎突然沉寂了一秒。并非真正的寂静,而是所有声音——风、浪、远方的模糊人声——突然被调低了音量,汇成一种低沉而浩瀚的嗡鸣,直接涌入他的胸腔。

      静静地听,我的心啊,听那世界的低语,这是它对你求爱的表示呀。

      那句诗,如同一枚被潮水送上岸的贝壳,毫无预兆地嵌入了他的脑海。

      世界的低语……这永无止息的潮声,这广袤无边的墨蓝,这拂过肌肤的晚风……它们不是在排斥他,不是在诉说他无法承受的孤独和压力。

      它们是一种低语。

      一种庞大、原始、不容拒绝的、对生命的爱。

      这个认知像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入他内心那片冰冷而停滞的湖面,漾开一圈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试探性地,将头轻轻一偏,靠在了身边靳砚的肩上。

      他能感觉到靳砚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是意外的反应。随即,那肩膀放松下来,调整了一个更适宜依靠的高度和角度,稳稳地承接了他头颅的重量。一种温暖而坚实的支撑感,从接触点蔓延开来。

      靳砚没有低头看他,也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找到了虞清远冰凉的手指,将它们完全包裹进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力道坚定而温柔。

      远处,最后一点天光被海水吞没。灯塔的光束变得更加清晰,规律地扫过黑暗的海面。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依偎着,像两块被潮水遗忘在岸边的石头,沉浸在世界的低语与彼此无声的陪伴里。

      那求爱的低语,并非只来自浩瀚的宇宙。

      也来自身边,这沉默而滚烫的、与他共振的微小宇宙。

      回到房间,阳台的门依旧开着,潮声更加汹涌地涌入。虞清远靠在落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一片只能听到声音的海,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那个小小的荧光海星,它发出的柔和白光在他苍白的指间明明灭灭。

      靳砚洗完澡出来,看到他单薄的背影,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拥住他,下巴抵在他微湿的发顶。

      “累不累?”声音透过胸腔的震动传来。

      虞清远摇摇头,向后靠进他怀里,汲取着那份稳定的热源。药物的影响让他比平日更沉默,也更依赖肢体接触。

      “那不做别的,就这样待一会儿。”靳砚收紧手臂,声音低沉。

      他们就这样依偎在阳台门口,听着永无止息的海浪声,什么也不说。虞清远的心慌和细微的颤抖,在靳砚平稳的怀抱和心跳声中,渐渐被熨平。这不是激情,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疗愈的安宁。

      后来虞清远几乎是在靳砚半抱半扶下上了床。他迅速陷入沉睡,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但呼吸平稳。靳砚关掉了大灯,只留下浴室一盏昏黄的地灯和床头那只发光的小海星。

      他躺在虞清远身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了他很久,然后极轻地吻了吻他的眉心,低声道:“晚安。”

      翌日,生物钟让虞清远在天光微亮时醒来。药物带来的沉重感消退不少,心慌手抖的症状也似乎减轻了些许,留下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软,但头脑是久违的清明。

      靳砚还睡着,手臂仍搭在他腰间。

      虞清远极轻地挪开,赤脚走到阳台。清晨的海与傍晚截然不同,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沁人心脾的咸味。海平面被初升的太阳染上一道璀璨的金边,波光粼粼,广阔而充满希望。潮声依旧,却显得干净而充满活力。

      他静静地看着,感受着冰凉栏杆的触感,任由冷风吹拂脸颊,吹散最后一点睡意和昏沉。

      靳砚很快也醒了,摸到身边空了的床位,立刻坐起身,看到阳台上的身影才松了口气,他走上去,从后面再次笼住虞清远。

      “嗯。”虞清远侧头对他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醒了?”

      靳砚被这个清晨静谧的微笑晃了一下心神,点点头,站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眺望日出。“感觉怎么样?”

      “好像……活过来一点了。”虞清远轻声说,目光依旧追随着海平面那抹越来越亮的光晕。

      早餐后,他们又去了沙滩。清晨的沙滩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海鸟和被潮水冲刷得平整光滑的沙地,像一片未经书写的巨大画布。

      脚印很快又被涌上的浪花温柔抹去。

      阳光渐渐变得温暖,海水的颜色也从深蓝渐次转为清透的绿蓝。走到一片礁石区,他们找了个背风干燥的地方坐下。

      太阳晒得礁石暖洋洋的,海浪在脚下不远处拍碎,溅起细白的泡沫。

      虞清远抱着膝盖,看着眼前无限开阔的景色,感受着阳光穿透衣物带来的暖意,和身边人安稳的存在。一种平静而充盈的感觉慢慢从心底升起,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他忽然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轻,却异常清晰:“靳砚。”

      “嗯?”

      “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靳砚侧过头看他,阳光勾勒着虞清远柔和的侧脸和微微翘起的睫毛,他的眼神平静而认真。靳砚的心像是被温柔地撞了一下。

      他转回头,也望向大海,嘴角弯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说:
      “嗯。今天是第1820天纪念日。”

      虞清远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笑声很轻,混在海风里,像海鸟掠过水面的声音。他当然知道靳砚在说什么——从他们在一起的那天算起,一天不差。这种属于靳砚式的、精准又浪漫的固执,总是能轻易戳中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风吹起他细软的黑发,他转过头,看向靳砚,目光里带着笑意和一种新生的勇气。他说话还是慢悠悠的,温柔的,像在念一首美好的诗。

      “那……今天也是连续说一个月‘我爱你’的第一天。”

      他顿了顿,迎着靳砚骤然深邃起来的目光,轻声要求:

      “再说一句,我爱你吧。”

      海风掠过,卷起他的话语,轻柔地吹过靳砚的脸颊,带着阳光和海盐的味道,仿佛他的全世界,就浓缩在这一句温柔而坚定的告白里。

      靳砚凝视着他,看着光在他眼中流淌,看着那份久违的、近乎脆弱的生机重新回到他身体里。他伸出手,掌心贴住虞清远微凉的脸颊,拇指极轻地拂过他的下眼睑。

      他的回应郑重,像起誓,落入海风与涛声里:

      “我也爱你。”

      阳光正好,将相拥的剪影投在温暖的礁石上。海浪一遍遍冲刷着沙滩,抹去旧的痕迹,也为新的记忆让出空间。

      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炽烈,海边的直射令人无所遁形。靳砚见虞清远鼻尖沁出细汗,脸色在强光下更显苍白,便提议:“要不要去城里转转?或者随便走走。”

      离开喧嚣的海岸线,驱车不过十来分钟,便驶入了临海小城的街道。与沙滩的热烈奔放不同,城区的节奏陡然放缓。街道不宽,两旁是有些年头的骑楼,斑驳的墙面爬着绿植,投下片片荫凉。

      行人步履悠闲,空气里漂浮着咖啡香、烤面包的甜香,还有隐约的海水咸味,一种奇异的混合。

      他们停好车,漫无目的地闲逛。靳砚的注意力大半落在虞清远身上,留意着他的步伐和神情,确保他不会过于疲惫。

      他们路过一家散发着浓郁黄油香气的老式面包店,靳砚进去买了一只刚出炉的、金黄酥脆的可颂,掰开一半,冒着热气,递给虞清远。

      虞清远小口吃着,酥皮簌簌落下。简单的食物,却因恰到好处的火候和身边人的心意,变得格外抚慰人心。

      他们又走进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旧书店。书店很小,书架高耸直至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味。

      虞清远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排书脊,目光沉静。靳砚则耐心地跟在半步之后,不去打扰这份宁静。

      最终虞清远什么也没买,似乎只是需要在这片由文字构筑的、安静有序的迷宫里待上一会儿,让思绪沉潜。

      从书店出来,阳光已西斜。他们回到车上,靳砚没有立刻发动,只是问:“累吗?是回酒店,还是再去海边看看?”

      虞清远望着车窗外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骑楼屋顶,轻声说:“再去看看海吧。” 他想在一天中不同的光景里,记住这片蓝。

      再次回到海滩,已是傍晚。夕阳悬在海平面之上,将天空和大海渲染得比昨日更加壮丽磅礴,金红、橙紫、玫瑰粉,泼洒得肆意而辉煌。游客多了起来,喧闹声却仿佛被这宏大的景象吸收了,变得遥远。

      他们没有再走下去,只是倚靠在车头引擎盖上,望着那片燃烧的海天。

      海风比清晨时更强劲,吹得虞清远的衬衫猎猎作响,头发彻底乱了套。他却觉得畅快,仿佛那些积郁的、浑浊的情绪,也被这大风一同吹走了不少。

      涛声阵阵,永不停歇,像地球深沉而缓慢的脉搏。

      在这片轰鸣的寂静里,虞清远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

      “靳砚。”

      “嗯?”

      “其实……我很喜欢海。”

      靳砚侧过头看他。夕阳的金光勾勒着虞清远的轮廓,他微微眯着眼,神情是一种纯粹的、放松的向往。靳砚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转回头,也望着那片海,用一种陈述未来计划般的平静口吻说:

      “以后,我们来海边定居吧。”

      虞清远闻言就笑了,笑容被夕阳镀上一层暖金色。他以为靳砚在勾勒一个遥远的、关于白发的梦想,便顺着他的话,用一种略带感慨的、温柔的语调接道:

      “是好啊,等我们老了,就来海边。”

      靳砚却忽然伸出手,将他揽进怀里,用一个坚实温暖的拥抱打断了他对“老年”的想象。他的下巴抵着虞清远的发顶,声音低沉而肯定,落在虞清远的耳畔:

      “不用等老了。”

      “只要你想,过两年就在海边买房子。”

      “哪里都可以。”

      他的承诺总是这样,具体、踏实,没有虚妄的浪漫,却有着工程图纸般的精确与可靠。

      虞清远在他怀里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混合着背后的涛声。然后,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澄澈的了然和满足。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现在,更喜欢有你在的地方。”

      海是不是故乡不重要,房子买在哪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能让他安心沉睡、能接住他所有崩溃、能记得第1820天纪念日的人,在身边。

      靳砚凝视着他,看进他眼底那片被夕阳和海风吹亮的、不再躲闪的真诚。巨大的感动和爱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收紧了手臂,将人更深地拥进怀里,像拥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他在呼啸的海风里,郑重地应允:“好。”

      “那就说定了。”

      “只要你想,只要我能。”

      夕阳最终沉入海底,天空开始上演蓝紫色的渐变,涛声依旧,一遍遍冲刷着海岸。

      远方亮起的灯火,与天际初生的星子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人间,哪里是星河。

      而他们拥有了彼此,便也拥有了所有的港湾和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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