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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当——”
酒店门铃急促地响起来,童年从他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的睡眠里惊醒,他从柔软的床铺里向门口探出头,还没有完全重启成功的大脑急急忙忙指挥他的耳朵去听到更清晰的状况。
“Young!”沉闷的人声从门外传进来,像是小心翼翼地声嘶力竭,“你在酒店吗?”
是Tonia。
“抱歉!”
童年赶紧翻身下床,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虽然皱皱巴巴,但也还算是得体,于是随便套上自己睡前踢掉在床边的鞋跑向门口去开门。
Tonia站在门外,维持着单手敲门的姿势,和努力瞪大眼睛的童年在门打开的一道缝隙里猝不及防对上眼。
“Young?”Tonia担忧地收回手,大概是昨天尽兴地采购了,她今天换了件从没穿过的黑色背心和一条宽松的运动裤,“很抱歉,我不想打扰你的,但是你没有回复Joseph的信息,也没有接我的电话——我们修改了一些文件,并且今天下午合作方要再小小地碰个头。”
这么快就要开第二个小型会议了吗?
这个念头在童年脑子里一闪而过,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思考这些东西的时候,昨晚精疲力竭的昏睡已经错过了最佳处理时间。于是童年侧过身,门被拉大了一点,露出完整的自己。
“该说抱歉的是我。”他露出一副懊丧的神情:“麻烦你们了,Tonia,请你帮我和Joseph说一声,15分钟后我就会给你们答复。”
“没问题。”Tonia答应下来。
童年目送着她转身离开,才重新合上房门。
再一次错过了和父母报备自己已经回安城的时机,时隔十八个小时之后、童年在一个空空旷旷的小会议室里看见陆分野那张熟悉的脸和微笑时,他面无表情地想。
今天没有双份资料共享,小会议室里只有一个简易的PPT放映设备,看起来他们是打算一切从简。
陆分野照例坐在他对面,童年没心思细究陆分野和他们那几个高层打的什么主意,他只是拍拍负责汇报的Joseph的肩膀,平静地示意对方他们已经准备好开始今天的对垒了。
小型会议更接近于两个团队里核心成员的一种类似小范围闭门磋商的不正式交流,童年承认他准备得相当匆忙,他不打算把责任推到陆分野身上,因为此时已经成为别人的丈夫的陆分野没有资格承受他的小脾气和任性。
童年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但是这不影响陆分野以不变应万变,他依然微笑着,面对童年站在各自利益角度提出的尖锐问题。可是以柔克刚能占便宜的前提也是“泄力”的技巧不仅高超还让人意想不到,童年对陆分野的套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不接陆分野的茬,陆分野就只能招招空投。
两个人对彼此的战斗模式太过于熟悉,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没人保持着占上风的姿态,也没人始终在吃亏。
坐在陆分野身边的李岸一开始还会插几句嘴,Tonia和Joseph在童年还没怎么开口的时候也讲了一点己方的思路,但是十分钟之后,会议室里就只剩下噤若寒蝉的三个项目小主管、和两位争辩得渐入佳境的负责人。
“嗡”的一声,童年忘记静音的手机在这一个小时里第三次夺得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条消息浮在锁屏壁纸的那张抓拍照片上,陆分野的眼神在整场会议里扫过它很多次,此刻他看着童年拿起手机,狠狠点下了免打扰。
这下手机屏幕真的不会再亮起来了。
陆分野收回眼神,看向童年翻过了一页资料的粉嫩指尖。
会议结束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Joseph和Tonia忙着收拾东西,李岸不知道是不是有下一个场子要赶,急匆匆地和他们握了握手就跑了。童年觉得自己脖子很酸,嗓子也好痛,可是他不想再在陆分野面前暴露一些很私人的情绪了,于是他放慢了一点整理文件的速度,悄悄挺直脊背、然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下雨了。”
一室安静里,陆分野用中文突兀地开口。
刚才整场对话,尽管真正的两位英语母语者根本没机会说话,但是他们也都是用的英语交流;而此刻,在四个人里有两个都是新国人的场合,陆分野却莫名其妙地换成中文。
对面的三个人都抬起脸,看向静静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的陆分野。
“什么意思?”Tonia往童年身边凑了凑,小声问。
“意思是'it's rainy right now'。”童年皱起眉,也往窗子的方向看去。
“下雨了?”Tonia惊讶地张大嘴巴,“老天,我们可都没有带伞。”
“不用担心,”陆分野温和地笑起来,他换回了英语,好像又成为那个无微不至周到体贴的陆分野了,“一会你们去前台,他们会给你们安排好车和雨伞送你们回酒店的。”
童年点了点头,他拎起公文包,在Tonia和Joseph松了口气的目光里站起身,向陆分野伸出一只手:“谢谢,我们会的,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陆分野也站起来,温暖干燥的掌心完整地覆上童年柔软的手。
下电梯到负一层,司机开着车停在电梯口等他们。童年刚准备弯腰,肩膀就被轻轻揽住了。
他一回头,陆分野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回安城了,”陆分野对上童年皱起的眉头,表情得体,语调温柔,“而且这几天也没什么工作了,不回家看看吗?我送你。”
童年心想当然要回家,我就是准备回家的。我两次要给我妈妈和爸爸打电话都被你耽误了,现在正事聊完了我还不回家休息——我傻吗?
但他只是皱着眉,依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麻烦司机送一下就好了。”
陆分野露出一副很可惜的表情:“抱歉,童年,司机是我临时叫回来的,他今天本来有急事要请假。送完你的同事们,他就下班了。”
下班?
童年低头看了看表。
这才下午四点钟,下班?!
童年很想对着陆分野这张笑眯眯的脸骂点什么,比如讽刺你们这么大个公司就一个司机、人家下班了你们啥也干不了了。但是Tonia和Joseph在后排端坐着,他们俩眼巴巴地看向隔着黑色的车窗而看不清表情的童年。
于是童年觉得,不能对着陆分野再显露出多余的情绪了——以后他怎么对同事和老板,就怎么对陆分野。
他不再和陆分野扯皮下去,只是撤回手,直起腰,非常明显地假笑了一下:“好,那我自己打车吧。”
“雨天路滑,可能没什么车接单,”陆分野点点头,收回了搭在童年身上的胳膊,“那等你打好车我再走吧,不然你被困在停车场就不好了。”
真是道貌岸然,难道整个安城就这一个司机?
童年终于在心里骂了陆分野一句。
但是他出来得急,又没意料到下雨,衣服穿的很薄。肩膀上暖烘烘的温度骤然离开,他感觉心口也怪异地空了一块。
陆分野侧着头看向童年,童年于是闭了嘴,打开手机里的打车软件。
安城真的就这一个司机。
童年跟着笑眯眯站在他身边等了十分钟的陆分野上了车的时候,他绝望地想。
车上开了暖风,在地库冻得浑身都有点发冷的童年缓过来一点,他斜靠着车窗,摆了个在后座离主驾位最远的姿势。
但是任何一个开了空调的空间都是密闭的,不管躲得再远,童年还是再一次闻到陆分野身上木质调的香水味。
童年轻轻吸了吸鼻子,总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斜前方穿着整齐西装的肩膀,又看到那个在方向盘上虚虚搭着的右手。室外光源打在无名指跟上的时刻,童年在一闪而过的银色光晕里,恍惚地想,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那个熟悉的柠檬味了。
从很早起就不再青涩的五官如今已经完全成熟,贴身的西装革履代替校服成为常年包裹陆分野的布料,超市里最常见的柠檬味沐浴露换成了昂贵的木质调香水,扫过人群的眼神也从原来静默的观察变成完全的审慎。
陆分野似乎真的变了很多。
他早就已经不再是他的那个陆分野了。
童年收回眼神。车子越过一个减速带,后备箱里传来不知道什么玻璃器皿晃晃悠悠的清脆声音,他错过了后视镜里望过来的那只浅茶色眼珠。
“童年。”陆分野在哗啦啦的雨水里开车,他开得很稳,嗓音也是。
“怎么?”童年闭着眼睛问。
“怎么不坐到前面来?”
童年“嗯”了一声,语气冷淡:“后排比较宽敞。”
“好。”陆分野笑了一声。
大概是话题被终结,陆分野顿了顿,又找了个新的开头:“手机壁纸很漂亮。”
手机壁纸?
童年一低头,看向自己锁屏的那张和主题系统格格不入的屏保照片。那是一张非常明显的手机相机的抓拍,照片里的人看起来像是即将要摔倒,然后那个滑稽的虚影被拍到。大概是和摄影师关系相当亲密,在昏黄灯光里,那个人即使摔倒也笑得很开心。
“我记得你喜欢一个月换一个系统主题吧?前两周你朋友圈发的截图还显示着新出的简约色系系统主题,”陆分野还在继续,“这张照片也是系统主题吗?看起来像是抓拍你的背影。”
“不是,”童年锁上手机,又闭上眼,平淡地解释,“薛立鑫之前来新国找我玩的时候拍的——如果你还记得她是谁的话——上周我们俩打了个赌,我输了,她让我换上。”
“哦,”陆分野弯着眼睛,笑着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在开心童年接了话题,“那你要一直用着吗?”
“三天后我就能换回去了。”童年挪了一下脚,身体半倚靠着车门,“说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的另一半似乎很在乎你。”陆分野说。
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童年摇了摇头:“我没有另一半。”
童年的身体在暖风里渐渐舒缓,他听着耳畔雨滴打在车身的声音,眼前的景物也随着车程越来越熟悉。即便心里依然防备着自己不要堕落,但他的语气还是在不知不觉里变得轻而淡。
“好。”隔了好一会,陆分野才温柔地说。
他抬手拨弄了一下出风口,让暖风都吹到童年身上。
童年并没有睡着。
车子刹住的那瞬间他立刻就坐直了,本以为陆分野会停在门口让他下去,但是没想到他居然找了个车位停好了车。
童年心里警铃大作。
陆分野解开安全带,童年却先一步探过身按住他准备拉开车门的肩膀。
“你现在还住在这里?”面对陆分野回过头来疑问的眼神,童年绷着劲,问。
“偶尔,”陆分野笑笑,“但是,来都来了嘛,上去呆一会也是可以的。”
童年没有笑。车窗紧闭,那个熟悉的小区里的声音穿不进来,隔绝外界的封闭空间里,童年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感到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
所以他没接话,只是冷着脸看向陆分野。
“你不想回去吗?”陆分野一副很宽容的样子,好像在哄劝小时候闹脾气的童年,语调都缓下来。
童年的拒不配合在此刻陆分野眼里看起来像是正常流程,他像小学、初中、高中,像过去日日夜夜,像一起相处了十三年那样,露出一张熟门熟路、了然于心的表情。
陆分野轻笑着,他胜券在握地温柔:“那要不要顺便上去打个游戏再回家?大学时候没打完的游戏存档还在电视里没有动哦。”
童年在那瞬间觉得荒谬。
窗外是阴沉沉的天气,雨还在下,哗啦啦地,吵得人心烦意乱、心浮气躁。童年于是控制不住情绪,他甚至有些嘲讽地笑起来。
——陆分野这样是觉得,只要他表现得无事发生,那七年就可以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被两个人忘却吗?
怎么可能。
已经发生过的就是已经发生过的,自欺欺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没有之一。
黑色的SUV在风雨里屹立不倒,给他们提供着稳定而温暖的空间。但是整个空间是陆分野的,是陆分野带着童年挤进来的。
童年在陆分野浅茶色眼睛的注视里扯了扯嘴角。
“陆分野,这七年是不会因为你做这些就被轻易放过去的,”他说,“我们还是有点边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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