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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拒绝
晨曦初透,淡金色的光穿过层叠的海棠花瓣,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影。
陆芷珩自海棠树杈间醒来,背上火辣辣的鞭伤经过一夜休憩与药力浸润,已转为沉钝的闷痛。
她略略活动了下肩臂,牵动伤处时,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恢复成一片沉寂的淡漠。
粉白的花蕊挨挨挤挤,送来清浅香气。
她伸手,指尖拂过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目光却穿透花枝,落在虚无处。
曾几何时,想进内门,想去藏书阁,不过是源于那点现代灵魂对陌生世界最本能的警惕——
多了解一分,便多一分活下去的筹码。活得更好,更安全,仅此而已。
如今,“活下去”三字未变,内里却浸透了冰碴。好好活着,更要……好好报仇。
她轻盈地翻身下树,身形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
清瘦挺拔的背影在晨光中拉长,左侧眼尾那粒淡褐色的小痣,在她垂眸敛去所有情绪时,恰如其分地缀点出几分易碎的柔弱。
沿着青石小径拾阶而上,清风派的山峦在晨雾中渐次清晰。
路遇三两早起的同门,目光或探究,或怜悯,或隐含讥诮地扫过她依旧能看出几分僵硬的背脊。
她皆视若无睹,步履平稳,唯有幽深如古井的眼里,在无人可见的刹那,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锐光。
藏书阁飞翘的檐角在望,古朴沉静,矗立于山岚环绕处。
步入阁内,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与淡淡木香的凉意扑面而来。
光线自高窗漏下,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巨大的书架鳞次栉比,直通穹顶,其上玉简、书册浩如烟海。
值守弟子听完她的来意,公事公办地推过一本玉册。
“阅览藏书需贡献点。新入内门弟子,未完成任务前,仅能借阅外层杂书区。”
陆芷珩目光掠过玉册上密密麻麻的兑换数额,神色未变。她早有预料。
“多谢。”
杂书区在阁楼西侧,书架略旧,弥漫着纸张与时光交织的气息。
那里摆放的多是《九州风物志》、《奇珍异兽录》、《万载纪略》之类,于修行无大用,却正合她眼下所需。
她径直走向那片书架,目光沉静扫过。
魔修。
她要知道他们的根底,找到他们的死穴。
魔尊夜流光高高在上,没那么好杀,但他那些爪牙……遇一个,杀一个。遇一双,杀一双。
她眼底掠过一丝极寒的戾气,左侧眼尾那粒淡褐小痣,在这一刹艳得惊心。
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在一本材质特殊的厚册上。
书脊中嵌着一块混沌青玉,触手温润,这绝非寻常装饰。
还不等她细想,那青玉陡然泛起朦胧清光,一道青色人影自书页间袅袅浮起,由虚化实。
那是个七岁模样的男童,青玉簪束发,墨色宽袍曳地,瞳仁是陈年古卷般的淡褐色,周身萦绕着亘古的苍茫气息。
他腕间悬一枚暗沉竹简,衣袂无风自动,眸光落在她身上,冷淡,空寂,如同俯瞰万载流逝。
“汝,欲观《纪元天鉴》?”
童音响起,清泠如玉磬,却不带半分孩童的稚气,只有一种俯瞰万古、洞悉一切的漠然。
器灵。
陆芷珩心头微凛,下意识后退半步,稳住因这意外而略微急促的呼吸。
她迎上那双淡褐色的、似乎能看透灵魂的眼眸,没有任何迂回:“是。我想知道,魔修之事。”
男童——玄章,静默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审视着她过往的岁月与此刻翻涌的内心。
良久,他腕间的竹简发出一声极细微、几乎不可闻的轻鸣。
“魔修,百年前现世,由第一任魔尊夜枭创立。”
玄章开口,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凡修魔道者,必遭魔气侵蚀心绪情感。初时或不觉,日久,属于人之喜怒哀乐、爱憎痴怨,皆渐次褪色,终至空白。唯余偏执之念与暴戾之气,盘踞灵台。”
“魔修,穷其末路,皆为心中执念而活。为执念生,为执念狂,为执念亡,一生轨迹,犹如飞蛾扑火,向死而生。”
“百年间,修魔者日众,魔道势力渐涨,始与仙道分庭抗礼。纷争迭起,血染山河。直至十年前,第二任魔尊夜流光继位,仙魔两道大规模征战,方见缓和。”
魔修竟是近百年才出现的?
夜流光……竟不主张战争?
电光石火间,陆芷珩似乎触碰到了云无垢为何对夜流光有所保留的那根线头。但这念头一闪即逝,她更关心的是魔修那不合常理的壮大速度。
“为何修魔之人,能在百年内成长如此之迅捷?”
她追问,修仙一途,步步荆棘,百年光阴能出一化神已是侥幸,魔修凭何能后来居上?
“入魔途,有二法。一曰自愿,一曰被动。”
玄章解答着她的疑惑,如同展开一卷尘封的史册。
“自愿者,投入夜枭门下,修其独创之秘法。此法进境极速,一日千里,然隐患深种,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难破化神关隘。
择此路者,多为根骨不佳,仙途无望,却又渴求长生、力量之徒。”
“修仙正道,淬炼身心,过程枯燥,关卡重重。尤以‘问心’一关最为凶险。
心志不坚、道心有瑕、旧憾难平者,易为心魔所乘,堕入魔道。此乃被动堕魔之一。
另有修士,突逢巨变,道心于瞬间支离破碎,怨愤、绝望、仇恨交织,魔念骤生,立地成魔。”
“凡被动堕魔者,于魔气贯体、道基转换刹那,修为皆可强行晋升一阶。”
“昔日,堕魔者现,仙门必群起诛之,不容于世。然夜枭立魔宫,纳天下魔修,予其存身之所。
故而,堕魔者不再孤立无援,魔道势力遂如野火燎原,愈发壮大,其中不乏因堕魔而修为精进者。”
……
突逢巨变,道心破碎……立地成魔……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在陆芷珩的心上。那晚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再次涌现——
赵乾倒在血泊中,那双总是沉静淡漠的眸子,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穿透黑暗与距离,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是深切的怜惜,是未竟的担忧,以及……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
他那时重伤濒死,气息奄奄,却拼尽最后力气,艰难地对她说:
“师妹,不要看。”
……
不要看。
不是怕她看见血腥,是怕她看见……他用自己的死亡,为她铺就的那条,通往深渊的捷径。
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玄章淡漠的身影、古朴的书架瞬间模糊、扭曲。
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袭来,陆芷珩双膝一软,无力地跌坐在藏书阁冰凉坚实的木质地板上。
先是肩膀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随即,一声极轻、仿佛觉得极其荒谬的笑声,从她喉间断裂着逸出。
可那笑声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被更汹涌的、试图压抑却失败的哽咽截断。她徒劳地抬手想捂住嘴,指缝间却溢出破碎的呜咽。
玄章静立原地,淡褐色的瞳仁里映着女子失魂落魄的模样。
它存活万载,阅尽沧桑,见证过无数生灵的悲欢离合,却始终无法理解这种名为“情感”的复杂波动。
此刻,它只是如同一个绝对的旁观者,漠然地看着她从最初那令人费解的、扭曲的轻笑,逐渐转为低沉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最终化作难以自抑的、压抑的哭声。
它安静地看着,如同不远处书架上,那只不知何时停驻,正轻轻扇动着粉翅的蝴蝶。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藏书阁内林立的书架染上清辉。
陆芷珩不知哭了多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可能只是一瞬,也可能是漫长的一夜。
当她再度抬起眼时,玄章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唯有窗外那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华透过窗棂,无声地笼罩着她,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孤寂的光晕。
她的视线茫然移动,最终落在自己的膝头。
那里,不知何时停驻了一只粉色的蝴蝶,翅翼轻薄如绡,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静默得如同一个虚幻的梦。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它,它也一动不动,仿佛这喧嚣尘世中唯一静止的坐标。
所有的嘶吼、痛哭和崩溃,都随着那场决堤的泪水流逝了。
此刻,她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万籁俱寂,仿佛世间所有的嘈杂都被这月光洗涤、抽离,只剩下她,和这只不真实的蝶。
先前那段日子,她像一具被掏空的行尸走肉,心脏的位置被硬生生剜去,填塞进去的只有失去的痛苦和焚烧五脏六腑的仇恨。
目之所及,一切色彩都褪变成灰白,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她的心一直在下坠,坠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永无着落。
而此刻,这颗漂浮无依的心,奇异地落定了。它很静,终于沉沉地、踏实地,落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紧接着,一种微弱却坚韧的暖意,从心田最深处悄然滋生。
那些曾被巨大痛苦和仇恨覆盖、掩埋的爱意,如同散落在无边暗夜里的萤火,一点点汇聚起来,努力地散发着微光。
这光虽不炽烈,却顽强地驱散着浓稠的黑暗,带来一种让她想要落泪的温暖和力量。无边无际,勇往直前。
她被那窗外的月色吸引,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风拂过她带着泪痕的脸颊,一片冰凉,心口却奇异地温热着。
她想,她绝对不会成为魔修的。
她不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心中只剩下执念的、情感空白的怪物。
她会好好保管他给予她的这份深沉爱意,连同她无尽的思念,好好地、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但是,夜流光,她一定要杀。
无论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无论他背负着怎样惊天动地的执念,他杀了赵乾,他就该死。
停驻在身旁书架上的粉蝶,翅翼极轻地颤了一下。
它静静地看着窗前的女子,看着她侧脸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柔和,那目光先是浸润在带着温暖力量的怀念中,如同春水消融冰雪。
然而下一刻,那幽深古井般的杏眸里,暖意顷刻褪尽,凝结成淬了寒冰、染着剧毒的杀意,锐利如即将出鞘见血的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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