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

　　许音先送了齐棱和李管事，回到自家，便听说许观复昨日刚刚返回家中。他快步穿过庭院，风尘未洗，便见许观复立在书房门口，手里捏着两封信，面色凝重地朝他招手。
　　“回来得正好。”许观复将一封火漆信笺推过桌案，“你兄长加急送来的。”
　　许音展开信纸，目光扫过“官搭民烧”四字时骤然顿住。所谓官搭民烧，乃是朝廷将部分官窑瓷器交由民窑烧造，虽严控器形纹样，却赐官窑款识，实为民窑跃升龙门的绝佳契机。
　　许音指尖按在信纸上，此前种种疑窦豁然贯通——薛家变卖茶庄绸庄，是在囤积巨额现银以备竞标；勾结胥吏、驱使泼皮乃至永安县风波，是要拖住许齐两家脚步；甚至连那几个刻意让给许家的大单，也是精心设计，只为耗尽许家流动资金，令他们无力争夺官窑资格。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许音抬眸与父亲对视，两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凛然寒光。
　　许观复指节发白，将手中的青瓷茶盏重重顿在紫檀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可还记得，多年前北方钧窑陈氏？”他声音沉得似浸了水的青石，“当年不过一寻常民窑，只因接下‘官搭民烧’的差事，从此一步登天，从众多窑口中脱颖而出，成为御前供奉，得赐皇商身份，子孙三代皆可入国子监读书。”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如今陈家窑口遍布北地三省，连他家的掌火老师傅，都蒙圣恩赏了八品冠带。”
　　他站起身，在厅中踱步，衣袂带起一阵风：“如今旨意虽未正式下达，但你兄长信中说得明白，一旦圣旨抵达，首先便是这场‘斗瓷大会’。薛家……定是早已探听清楚宫中喜好，备好了特制釉方，打点了上下督窑官，更备足了万两保证金，只待东风。”
　　许观复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压着千钧重担：“而我们呢？即便参赛，胜了，要立刻扩建窑场、采买价比黄金的御用青料，眼下资金却被那几个大单压得动弹不得；若败了……”

　　许音立于窗边，任由夜风拂面。他将那封家书反复看了几遍，指腹在“官搭民烧”四字上摩挲。
　　少顷，许音揉了揉额角，心里似是有了些计较，便拆开许铎的第二封信。
　　许观复正要问许音参加斗瓷大会的事，忽然听到许音面带喜色说了声：“天佑齐家。”整个人赶紧凑过来看那信，许音递到许观复面前，只有短短两行字，“霍明堂太医尤善针灸，近日致仕归乡，居高阳县。已修书请其往诊齐公，不日当至隐青瓷坊。”许观复也激动异常，旋即扬声唤来管家，语速快而不乱：“传话各窑头、掌柜——凡有姓霍的老先生来寻，不拘是铺面还是窑厂，立刻以礼相迎，飞马来报。”

　　三日之后，那霍明堂便到了临州城。
　　清晨，齐家仆役一路小跑着进来通报，声音里带着久违的雀跃：“来了！霍太医到了！”
　　只见一位清癯老者，身着半旧青灰直裰，手提一个紫檀药箱，步履沉稳地踏入房中。他须发皆白，目光却清亮有神，正是曾官至太医院院判的霍明堂。单是见到霍明堂，崔氏的手就已在微微颤抖。
　　一屋子人，齐家、许家诸亲，皆守在病榻前，此刻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他。崔氏更是未及行礼便急声道：“霍太医，您可算来了！快看看我们老爷……”
　　霍明堂微微摆手，神色和煦却带不容置疑：“夫人，老夫已致仕，如今只是一介草泽郎中，万不可再称太医。唤我一声霍郎中即可。”他边说边行至榻前，目光落在许老爷那张灰败无生气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急不躁，先净了手，方才坐下诊脉。三指搭上寸关尺，他闭目凝神，室内静得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他又轻轻翻开许老爷的眼睑查看，再仔细询问了先前郎中所开的方子与病情变化。

　　良久，他收回手，沉吟不语。
　　“霍……霍郎中，怎么样？”崔氏的声音带着颤抖，齐棱在一旁手也紧紧握着。
　　霍明堂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许老爷此症，确系颅内有伤，瘀血内阻无疑。先前那位同道的方子，用活血化瘀之药，方向是对的，奈何……”他顿了顿，“奈何瘀血凝结之处，位于要害，药力难以直达病所，如同隔靴搔痒。瘀血不去，新血不生，清窍被蒙，神明自然不清，故昏睡不醒。”

　　他一番剖析，条理分明，直指要害，听得众人心头发紧，却又隐隐生出一线希望。
　　崔氏忙问：“那……那可还有救？”
　　霍明堂目光扫过满含期待的众人，最终落在崔氏脸上，沉稳道：“若信得过老夫，施以金针，或可一试。此法旨在以针为引，疏导经络，松动凝结之瘀，为药力开路。施针……倒是有几成把握。”
　　“几成把握”四字入耳，齐棱眼眶一酸，看向许音，许音亦微笑看他。崔氏更是如闻仙乐，多日的绝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也顾不得礼数，连声催促：“有把握就好！有把握就好！烦请霍郎中快快施针！需要准备什么，您尽管吩咐！”
　　霍明堂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紫檀药箱，取出一卷鹿皮，展开后，里面是长短不一、细如毫发的金针，在昏暗的室内闪着微弱而冷冽的光。
　　霍明堂指尖拈起一根较长的金针，在烛火上微微一燎，神色凝若深渊。他屏息静气，指尖稳如磐石，对着许老爷头顶的“百会穴”缓缓刺入。那动作极轻、极慢，第一针落下，霍明堂并未停歇，又依次取针，刺向“风池”、“太阳”、“神庭”等要穴。每一针都精准无比，深浅力度拿捏得妙到毫巅。随着金针的刺入，许老爷僵直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但人依旧昏迷，毫无醒转迹象。“
　　今日先到此为止。”霍明堂起针后，额上已见细密汗珠，“瘀塞非一日可通。需连续施针，辅以汤药。”

　　自此，霍明堂便住在了许府。每日固定时辰，他都会为许老爷施针一次。
　　第五日下午，齐玉昌身体有了明显的反馈。霍明堂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舒缓的表情，他缓声道：“瘀滞已开。”

　　当晚齐玉昌便转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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