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债新偿

　　从秦树风有记忆起，他就住在最普通的出租屋里，身边的亲人只有他的母亲秦芬。
　　秦芬的长相到底如何，秦树风说不上来，他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反正总归是世人眼中的美人。但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始终记得的，是她手上的那一只金镯子。

　　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布置写作命题《我的妈妈》，在课堂上展示优秀学生作品，其中就包括秦树风的。按照规定，秦树风是需要大声向全班同学朗读的，他也就这么做了，拿过作文纸朗读：“我的妈妈十分美丽，大眼睛，白皮肤，有着一头金色的瀑布般的长卷发……妈妈会在每天早上为我准备好美味的饭菜……妈妈的爱无私而伟大，总是耐心地教导我，十分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

　　但是读着读着，秦树风却突然间哑然了。
　　老师就问他：“怎么了？”
　　秦树风摇摇头，继续读了下去。

　　他心里却在想，我的妈妈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妈妈从来都不会给我做早饭，更多的时候是给钱让我去买。妈妈从来都不温柔，也没有指导过我的作业，只是关心我考了多少分。如果我去问妈妈问题的话，她也只会说“你在学校开小差了吗，怎么这个都不会做”，然后把随手丢给他一部旧手机，让秦树风自己找答案。

　　……妈妈真的爱我吗？
　　可是所有人都会说，妈妈是世界上最无私的人，没有人比妈妈更爱孩子了。

　　这一日，步行回家后的秦树风推开门，发现秦芬还是没有回来。这很正常，毕竟秦芬总是很忙。秦树风经常看见她穿上连衣裙高跟鞋，在脸上涂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挽着包包出门，有时候很晚才回家，身上经常带着浓烈的酒气。

　　不久后，秦芬终于回家了。筋疲力尽的她往沙发上一躺，听见手机铃声响后，又赶忙回语音：“哥，下次再见，记得想我哦。”
　　这时候，她发现秦树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于是指使儿子去卫生间倒水。结果水没接好，水壶里的热水撒了出来，烫得秦树风不由得叫喊一声。
　　哒哒的拖鞋声从门外传来，正在洗手的秦树风回头，望见皱眉的母亲：“你怎么回事，倒水都不会倒？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现在这个样子，以后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少年秦树风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他想：什么样子？为什么还不够？我要怎么样才能够让母亲满意呢？是不是只有做一个完美的从来都不出错的人，才称得上是个好儿子好学生呢？

　　当然，无论他想什么他都不会说出口，因为秦芬从来都不会认真听。
　　少年秦树风只好关上水龙头，在母亲紧盯的目光下再次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这一次，他的手很稳，水一滴都没有撒出来。
　　秦芬是时候教育道：“无论做什么事，一次性就要做好，不是所有人都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秦树风仰起头，看见母亲拿起那杯水，右手上的那只金镯子闪烁得耀眼。

　　*

　　很快秦树风上了初一。这个年纪，正是青春期涌动的时候。随着身体的发育，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总是心思活跃起来，甚至班里开始出现一些所谓的“早恋”现象。
　　然而这些并没有在秦树风身上体现出来，他太沉默了，沉默到甚至有几分阴翳。为了达成秦芬给他设定的第一目标，他不得不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学习，甚至周末还给自己设定了严格的时间作息表，一个人牢牢地关在房间里。

　　十三岁生日那天，秦芬回家回得很早，还给秦树风做了一碗大大的长寿面，买了漂亮的生日蛋糕。这对少年秦树风来说，毫无疑问是破天荒的，毕竟秦芬以前只会说“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从来没有对秦树风这么温情过。
　　秦芬甚至还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秦树风摇摇头，他很懂得满足，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母亲手上又多了一只金镯子。

　　只不过，他没能感动两天。一天后，秦芬带着秦树风，坐车来到了一家别墅面前。少年秦树风心中莫名忐忑，饶是他平时再沉默和沉稳，也从母亲那目光闪烁的脸上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很快，少年秦树风被牵着进了门，看见里头的金碧辉煌。
　　正中央，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对方面目审视，想在打量什么，看了几秒后朝秦树风招招手：“过来。”
　　直到这时，秦芬才说：“这是你的亲生父亲，以后我就和你没有关系了，不用来找我了。”
　　说完，居然踏着高跟鞋就走。

　　少年秦树风哪里会乖乖就范，也想跟着离开，却被一旁管家装扮的男人拦住，只得在喉咙里喊出一句：“妈！”
　　秦芬并没有回头，大门再次被重重地关闭。

　　此时，楼上又跑下来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女孩子追赶着前面的男孩，大声嚷嚷：“赵颂，把我的娃娃还给我！”
　　前面那个男生却充耳不闻，走过来对秦树风露出个讥讽的笑容：“哟，捞女生的孩子也想进我家的门。”

　　中年男人面上不喜，不轻不重地呵斥一番，这才化干戈为玉帛，又把手重重搭上秦树风的肩，说：“这是你哥哥姐姐。”
　　秦树风恍惚觉得，中年男人化身成了西游记里的如来佛祖，而自己则是那被镇压的孙悟空，只需对方一根手指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得翻身。

　　*

　　直到后来秦树风才知道，原来自己被秦芬给卖了，赵家给了她一笔钱，封口费。讽刺的是，秦芬跟赵家谈生意的时候，就连秦树风优秀的成绩都成为了一个筹码——我给你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我难道不辛苦吗？

　　很快到了考大学时，成绩优异又勤学苦练的他确实考出了一个好分数，又在赵志全的意思下去杭市的名牌大学读了金融相关专业。
　　上大学后，秦树风还是秉持着那套严格规律作息无不良嗜好的生活，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安心，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男生群体中显得格格不入，更加俘获不了女生的芳心——虽然文艺作品中都喜欢写高冷校草，但是现实生活中谁愿意自己的伴侣是一块“茅坑里的闷石头”?

　　真正发生改变还是在大二那年，戏剧社的学哥因演出需要，找来找去居然看上了秦树风英俊的外才，硬拉着他演某个角色。秦树风本想拒绝的，但是对方不断劝说，还说什么“这个角色非你不可”“没关系，反正台词也不多”，秦树风不好推脱，只好允了。
　　演出当天，秦树风穿着精致的演出服上台，表演得很顺利。聚焦灯下、人群声中，他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他从此加入了戏剧社，开始接触戏剧、电影等文艺形式。

　　后来，也多亏了这位学长推荐，秦树风通过网络途径开始接商单当模特，也为了事业开始健身。随着工作经验慢慢丰富，大四那年他被看好，一家公司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答应了。
　　这件事情被赵家得知后，赵志全简直是庞然大怒。对于像赵家这样的传统家族，演艺圈只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与“戏子”无异。于是赵志全放出狠话，让秦树风自生自灭，不会再给他一分钱。

　　*

　　事实证明，秦树风确实是个傻子，放着好好的豪门少爷不当，偏偏要来着鱼龙混杂的圈子里闯。无论模特还是演员，日子都并不好过，捧高踩低、潜规则不断，像秦树风这种不善交际脾气又硬的，更是没什么资源可说，就算侥幸得到了某个角色，也有可能被空降的资源咖横刀夺爱。圈子里帅哥美女那么多，有钱才是硬道理。
　　但秦树风没有退缩，他开始更积极地融入商业应酬，想要拿到心仪的剧本角色。

　　庄凝，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毫无疑问，在秦树风看来，对方愚蠢而卑鄙，拿资源和裸照来威胁自己，同时又莫名娇气，就连衣服也不会洗饭也不会做，出去爬山累了还要秦树风背。
　　他不由得想：到底是怎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孩子气的庄凝？到底是怎样的家庭，才能够养出这样……笑得肆意妄为的庄凝？
　　但是恍惚间，秦树风竟难得生出几分自己被需要的感觉——竟然也会有人喜欢我吗？

　　演艺圈里桃色绯闻众多，秦树风也见过身为同性恋的艺人，直到和庄凝在一起后，秦树风才开始思考自己的性向问题，思考来思考去也就罢了。他从前从来没有对婚姻和女人产生过向往，觉得自己大概就是孤单一辈子的命，或许只是偶然遇到了庄凝，才让他产生几分不同寻常的倾向。也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因为庄凝的美色。

　　在两人同居的那段时间，秦树风自然而然地扮演起他心目中的“年长者”恋人角色，自以为是地行使着所谓的权力和掌控欲。

　　这一切都看似平静而祥和，直到庄凝赛车晚归那晚，他接到了赵志全的电话，明里暗里说秦树风这一年也没闯出个什么天地，甚至语气威胁地暗示知道庄凝的存在，要求他跟着赵雅出国开拓海外市场，去做该做的事情。
　　赵雅也积极联系他，劝他出国。

　　如果不是庄凝几次三番出去寻欢作乐，甚至还带鸭子回家的话，他或许真的有勇气反抗，秦树风偶尔也会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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