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刃折竹

作者:木林有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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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对


      “平身。”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玉交鸣,在空旷温暖的乾清宫暖阁内清晰地回荡,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绝与谢清流依言起身,垂首肃立,目光落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御座之上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刮过他们的身体,仿佛要透过这身庄严的朝服,看穿他们内心所有的秘密。
      暖阁内寂静无声,只有角落鎏金蟠龙铜柱中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密集的雪籽敲打窗棂的沙沙声。英国公张辅和世子朱瞻圻如同两尊泥塑,静立一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这沉默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压抑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皇帝似乎在刻意营造这种氛围,用无声的压力瓦解臣子的心防。
      终于,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却直奔核心:“萧绝,谢清流,你二人此次平定叛乱,揭露奸佞,于社稷有功,朕心甚慰。”
      “此乃臣等本分,不敢居功。”萧绝与谢清流齐声应道,语气恭谨,不卑不亢。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萧绝,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萧绝,你可知罪?”
      来了!
      谢清流的心猛地一紧,袖中的手悄然握紧。萧绝却面色不变,甚至微微抬起了头,迎向皇帝的目光,坦然道:“臣不知身犯何罪,请陛下明示。”
      “哦?”皇帝眉梢微挑,似乎对他的镇定有些意外,也似乎带着一丝玩味,“你身为前朝皇室血脉,隐姓埋名,潜伏朕之朝堂多年,其心叵测,这……难道不是罪吗?”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张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朱瞻圻则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快意。
      这是直接将萧绝最致命的身份问题,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明面上!
      萧绝沉默了片刻,忽然撩起袍角,再次跪倒在地,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明鉴!臣确为前朝遗孤,此乃臣之出身,无从选择。然自臣入朝以来,蒙陛下信重,授以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臣夙兴夜寐,克尽职守,所行之事,无一不是为了大明江山稳固,百姓安康!此次平叛,更是倾尽全力,九死一生!臣之心,日月可鉴!若陛下因臣之出身而定臣之罪,臣……无话可说,甘愿领受!”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狡辩,而是坦然承认,同时将自己在朝中的作为和平叛之功摆在台前,以功抵过,言辞恳切,却又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刚烈。
      皇帝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考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
      “父皇,”一旁的朱瞻圻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萧指挥使虽有隐瞒之过,但此次平叛,确实功勋卓著,朝野共睹。若非他与谢太傅舍命保住遗诏,揭穿那冒牌货的真面目,我大明江山恐已落入奸佞与外敌之手!功过相抵,儿臣以为,父皇当念其有功于社稷,从轻发落。”
      他看似在为萧绝求情,实则句句不离“遗诏”,再次将话题引向了那两样关键之物。
      皇帝瞥了朱瞻圻一眼,未置可否,目光又转向一直沉默的谢清流:“谢爱卿,你与萧绝相交莫逆,更曾多次并肩作战,对他……了解多少?对此事,又有何看法?”
      他将难题抛给了谢清流,既是试探谢清流的态度,也是在逼迫他在君恩与私谊之间做出选择。
      谢清流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倒在萧绝身旁,朗声道:“回陛下!臣与萧指挥使,始于公务,成于道义。臣所知之萧绝,是忠于王事、悍不畏死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保全社稷的功臣!至于其出身……臣以为,英雄不问出处!陛下乃圣明天子,胸襟可容四海,岂会因一人之出身而抹杀其滔天之功?若如此,岂非令天下忠义之士寒心?!”
      他声音清越,掷地有声,不仅坚决地站在了萧绝一边,更是以“天下忠义之士”为筹码,将了皇帝一军!
      朱瞻圻脸色微变,似乎没料到谢清流如此强硬。
      张辅依旧沉默,但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人,一个冷峻刚毅,一个清雅执拗,却同样地脊梁挺直,毫不退缩。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打破了暖阁内凝滞的气氛,却让人更加捉摸不透。
      “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好一个‘岂令忠义之士寒心’!”皇帝缓缓站起身,踱步走下御阶,来到二人面前。他身材高大,虽已年近五旬,但常年军旅生涯养成的威势依旧迫人。
      他在萧绝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萧绝,你可知,朕为何明知你身份,却依旧用你为锦衣卫指挥使?又为何在曹吉祥构陷你时,派英国公前去解围?”
      萧绝抬起头,目光平静:“臣不知,请陛下示下。”
      “因为朕看重你的能力!”皇帝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帝王的霸气,“也因为朕相信,一个真正的聪明人,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他,对这片他生长的土地,才是最有利的!前朝已亡数十载,民心向背,早已明朗。复国?不过是一小撮人痴心妄想的迷梦罢了!你萧绝是聪明人,应当知道,顺应天命,效忠当今,方是正道!”
      他话语如锤,敲打在萧绝的心上,既是肯定,也是警告。
      “至于那建文遗诏和休书……”皇帝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乃是引发动荡的祸根!留在你手中,终是隐患。交出来吧,朕可以当作从未见过那些东西,也可以……对你过往的一切,既往不咎。”
      图穷匕见!最终的目地,还是那两样足以动摇国本的重器!所谓的功过相抵,所谓的既往不咎,前提都是交出遗诏和休书!
      暖阁内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绝身上。
      朱瞻圻的眼中闪烁着期待与紧张。张辅的目光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谢清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侧目看向萧绝,只见他依旧跪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良久,萧绝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遗诏与休书,臣可以交出。”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朱瞻圻几乎要忍不住露出笑容。
      然而,萧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的表情瞬间凝固。
      “但是,”萧绝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皇帝的视线,“臣有一个条件。”
      “条件?”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萧绝,你在跟朕谈条件?”
      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萧绝却仿佛毫无所觉,继续道:“臣并非要与陛下谈条件,而是恳请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给……那些因‘九重渊’而蒙冤死去的人,一个公道!”
      他语气沉痛,带着一种悲壮的力量:“‘九重渊’祸乱朝纲,勾结外敌,残害忠良,证据确凿!长公主、安郡王、假世子乃至曹吉祥,虽已伏法或落网,但其党羽未尽,其流毒未清!臣恳请陛下,彻查‘九重渊’余孽,昭告天下,还枉死者清白!此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的朱瞻圻,眼神锐利如刀:“其二,瓦剌狼子野心,与‘九重渊’勾结多年,窥伺我大明边境。假世子身世已然揭开,其母乃瓦剌公主,此等血统混淆之辱,岂能轻纵?臣恳请陛下,整饬边军,严查边境贸易,杜绝瓦剌渗透,并就此事向瓦剌王庭问责,扬我大明国威!”
      他提出的两个条件,一个关乎朝廷内部清算和政治清明,一个关乎边境安稳和国家尊严,无一不是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冠冕堂皇,掷地有声!更是将了朱瞻圻一军!假世子的瓦剌血统,始终是朱瞻圻乃至皇室的污点!
      朱瞻圻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猛地看向萧绝,眼中充满了怨毒。
      皇帝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深邃难测。他盯着萧绝,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臣子。他没想到,萧绝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将交出遗诏与国事捆绑在一起,逼他做出承诺和表态。
      “萧绝,”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是在教朕如何治国吗?”
      “臣不敢!”萧绝俯身,“臣只是以为,唯有朝野清明,边境安稳,陛下江山方能固若金汤!届时,区区前朝遗诏,不过是一纸空文,又有何惧?臣交出,方能安心,陛下得之,方能无忧!”
      他以退为进,将交出遗诏的意义提升到了巩固皇权、安定天下的高度!
      暖阁内落针可闻。炭火的噼啪声和窗外的雪声显得格外清晰。
      皇帝背着手,在萧绝和谢清流面前缓缓踱步。他的目光时而锐利,时而深沉,显然在权衡利弊。萧绝提出的条件,确实切中要害。“九重渊”余孽需要清理,瓦剌的挑衅也需要回应。用这两件事来换取那可能引发动荡的遗诏和休书,从政治角度来看,并非不能接受。而且,萧绝此举,也表明了他并无借此要挟、图谋不轨之心,至少目前如此。
      许久,皇帝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萧绝身上,缓缓道:“你的条件,朕……准了。”
      萧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脸上依旧平静:“陛下圣明!”
      “不过,”皇帝话锋一转,“朕如何能确信,你交出的,就是真品?又如何能确信,你没有留下副本?”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帝王多疑,绝不会轻易相信。
      萧绝抬起头,眼神坦然:“陛下,那遗诏与休书,关系重大,臣藏匿之处,唯有臣一人知晓。臣可立下军令状,若交出的有半分虚假,或臣私藏副本,甘受千刀万剐之刑!至于真伪……陛下可召集内阁大臣、勋贵宗亲,当众验看,自有公论!”
      他态度决绝,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以自身性命担保。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要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一丝心虚或闪烁。但萧绝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毫无躲闪。
      “好!”皇帝终于点头,“朕就信你这一次!三日后,朕会在奉天殿召集众臣,你届时将东西带来!若一切无误,朕便依你之言,彻查‘九重渊’,整饬边务!并赐你丹书铁券,保你一世富贵平安!”
      丹书铁券!相当于免死金牌!这无疑是皇帝能给出的最大承诺,既是恩赏,也是安抚。
      “臣,谢主隆恩!”萧绝与谢清流齐声叩首。
      “平身吧。”皇帝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你们……退下吧。”
      “臣等告退。”
      萧绝与谢清流再次行礼,躬身退出了暖阁。直到走出乾清宫,踏上那冰冷的汉白玉台阶,感受到外面凛冽的寒风和扑面而来的雪籽,两人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
      方才那场君臣奏对,看似平和,实则凶险万分,步步惊心。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可能决定生死。
      “萧绝……”谢清流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他没想到萧绝会如此大胆,直接与皇帝谈条件,更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答应了。
      萧绝握住他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低声道:“没事了。”他的目光望向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深邃,“这只是开始。”
      交出遗诏,换取暂时的安全和皇帝的承诺,看似是他们赢了。但真正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皇帝的多疑不会消失,朱瞻圻的怨恨不会平息,“九重渊”的余孽更不会束手就擒。他们只是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段宝贵的时间和一块暂时的护身符。
      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马车再次驶动,载着两人离开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城。雪越下越大,渐渐将车轮碾过的痕迹覆盖,仿佛要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掩埋在这片洁白之下。
      然而,萧绝和谢清流都清楚,雪化之后,露出的将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回到萧府听雪轩,已是傍晚。府中的气氛似乎又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禁军守卫的眼神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皇帝的旨意显然已经传达到了这里。
      接下来的三天,萧绝与谢清流深居简出,静心等待。萧绝偶尔会独自外出片刻,谢清流知道,他是去取那藏匿的遗诏和休书。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准备好一切。
      第三天,腊月二十六,奉天殿大朝会的日子。
      这一天,雪后初晴,阳光洒在琉璃瓦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奉天殿前广场上,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气氛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期待。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这场大朝会,非同寻常。
      辰时正,钟鼓齐鸣,净鞭三响。皇帝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內侍和侍卫的簇拥下,升坐奉天殿宝座。太子(新立,并非之前谋逆的那位)、宗室亲王、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等重臣分列两旁。
      “宣——萧绝、谢清流上殿!”
      內侍尖细悠长的唱名声,打破了广场的寂静。
      在百官瞩目之下,萧绝与谢清流身着朝服,神情肃穆,一步步踏上那高高的汉白玉台阶,走入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奉天殿。
      殿内金碧辉煌,蟠龙柱直抵穹顶,御座之上的皇帝威仪万千。
      两人走到御阶之下,大礼参拜。
      “臣萧绝(谢清流),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目光扫过二人,落在萧绝手中捧着的那个尺许见方、以明黄锦缎包裹的紫檀木盒上,缓缓开口,声音洪亮,传遍大殿:
      “萧爱卿,谢爱卿,平身。朕与众位爱卿在此,可将那国之重器,呈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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