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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阿姐!”轩窗在娄山雨身后迟半步的距离,叫住娄山雨。
娄山雨回过头。
轩窗的表情太明显了,颤动的眼神,微蹙的细眉,欲言又止的嘴唇,常人都能勘破这背后必定有所隐藏。
可是娄山雨既倦又怠,她的三魂六魄像是炉中的袅袅香烟,四散在空中,没有形状,无法聚集。
她一双眸子怔怔地看着轩窗,等着她下一句话。
娄家小院近在咫尺。
归心似箭。
只见轩窗终于憋不住了,她哇的一声大哭,执起娄山雨的双手,猛地带她往娄家跑。
她一惊一乍,换成旁人早就被她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但是娄山雨这几日经历太多,情绪久经拉扯,早就疲软下来,眼下毫无半点起伏,她只是无言地跟紧轩窗的脚步。
莫名其妙的恐惧涌上心头,熟悉的景色好像化身黑洞洞的前路,愈近愈心惊,愈近愈惶恐。
多日未归的院子终于浮现在眼前,娄山雨感到一阵眩晕。
“阿姐!”轩窗涕泪横流,一张花脸早看出俊秀的影子,没有进屋,她反而拉着娄山雨向后院走去。
两只土馒头在院子后面相伴,一座明显是新起的。
娄山雨心下一空,她感觉有一只大手摄住她的心脏,无情地挤压。
不好的预感轰然而升。
轩窗终于道出真相:“娄阿叔……被仇家杀死了!”
说完,她放声大哭。
日头这么好,天这么蓝。
蓝得像是要杀人。
娄山雨站在阳光下,她直愣愣地盯着那座土馒头,一步一步走近,慢慢跪在地上。
轩窗还在哭,哭得像是小孩子,没有一点收敛。
但是娄山雨好像听不到似的,她耳畔划过长久不断的轰鸣,这轰鸣从她心底而来。
膝盖沾满尘土,娄山雨好似从土地中汲取了几分力气,抬起手,放到土馒头上。
真的吗?
她嚅嗫地问自己。
是不是在做梦?
求求了,一定要是做梦。
她感觉自己的脊骨被抽走,那一缕缕精气神也永久消逝。
半响,轩窗的哭声又在耳旁响起,慢慢变得清晰。
从她断断续续的言语中,娄山雨整理出了头绪,赵凤关在昨夜来到娄家,老娄为了保护一家幼儿,牺牲自己。
老娄就这么火急火燎地走了。
他生于世家,本应一生无忧,却为了那缥缈的道义、虚无的公正,舍了一身家业,弃了一世尊严。
可是到死,他也没能瞑目。
他没有等到冤案大白重现清明,没有等到娄山雨许诺的《天文历》,甚至没有等到冬雨一众小孩长大成人。
娄山雨的肺腑好似破裂为成千上万个碎片,她急促地张着口呼吸。忽然,她浑身发抖,跪在地上抖个不停。
轩窗被吓到,扶着她的双肩呼唤她的名字。
土馒头前的地上,啪嗒啪嗒接住几滴水,把黄色的土地染成深色。
北安门大败的时候她没哭,周鸷背叛她的时候她没哭,可是这个呆愣愣的土馒头矗立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终于哭了。
呦呜——
声嘶力竭,哭声哀恸,娄山雨哭得五脏肺腑都要呕出。
这哭声太复杂,里面包含太多,有遗有憾,有悔有恨,有不甘有委屈。
最终这情绪,一半凝聚成泪水,掉在土地,送给了地下的老娄,一半随着哭声,震荡在天际,飞若云烟。
娄山雨在这一刻清楚地知道,往后的路,不管是一路向阳,亦或是大雨瓢泼,她头顶都没有一片树荫为她遮挡了,她要顶着这变幻莫测的艰难时世,禹禹独行且没有退路了。
她哭得双手发麻,止不住地颤抖,嗓子像是顶着风吼了三天,沙哑得不成样子。
一瞬间,她不知道还要走这条路的意义。
他的至亲早亡,她的战友逝世,她的爱人离去。
不论是路的起点,还是尽头,甚至是路旁两侧,那个能等她的人都没了。
她在为谁而走?
没有人向她期许,所以她没了走下去的必要。
吾心安处是故乡,可是故乡没了人,便失去再回去的道理,心安处,只是一片白茫茫,一地空落落。
这便是娄山雨的余生了。
浑浑噩噩,她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她甚至感觉,自己再也站不起来。
泪眼依旧朦胧。
天色还是毫无人性的灿烂,阳光照下来,不偏不倚,有时候这样的一视同仁,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的伤害。
太阳照射下的京城中,两拨人将对方视为仇雠,却不谋而合在做同一件事——捉拿娄山雨。
王又山这边,自从周鸷离开后,老太傅一夜未合眼。
错了,对了?
他一向世事洞明,这是却难得糊涂起来,分不清将希冀寄托在摄政王身上,是对是错。
也许不过是将自己从一个樊笼中,关入另一个樊笼。
他望着窗外的太阳,望得久了,眼前甚至出现黑色的斑点,良久,他叫来亲信说。
去取黄金百两,分给押在京郊宅子里面的娄山雨旧部,告诉他们,谁找到了娄山雨,活捉交至他的手上,可保他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他合上眼,双眸一阵刺痛,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错了,对了?
他亦不知此行此举,是对是错。
原来在朝堂这潭污水中混久了,真叫人不分黑白,不辨善恶。
而皇宫之中,赵瑰被勒令搬出了长明殿,住进太后应住的地方,玉林宫,而周笳亦去了少年天子应该居住的兴泰宫。
服侍的宫女人数未减,但是全换成了周鸷的人。
这一看便知是周鸷的手笔,他太懂了摧折人的心肝。
赵瑰坐在暖融融的堂中,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阳光照亮空气中漂浮上下的尘土,赵瑰脸上细小的绒毛被照得分明。可是她面无表情,好似没有生气儿的泥菩萨。
宫女疾走来报,“摄政王到。”
泥菩萨的面上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痕。
赵瑰兀自坐着,周鸷身后跟着一排排侍从步入玉林宫,赵瑰并未行礼,甚至视若无睹。
周鸷也不气,这才是赵瑰正常的状态,若是她忽然谦卑,他才觉得有异。
他抬手屏退众人,侍从们皆躬身快步离去,不一会儿,疏旷的玉林宫只剩下他和赵瑰两个人。
争了斗了多年,也许还会继续争斗下去。四下无人,两人心平气和地坐下,相顾无言,他们悲凉地发现,对方的心思竟然一览无余。
原来事到如今,最了解自己的人竟成了自己的敌人。
也是可笑。
赵瑰耐不住性子先一步开口:“笳儿……”
说了个名字,便没了下文。
周鸷接过话来,“是她的终是她的,我不会夺走。”
“你……都知道了?”赵瑰声音轻颤,难得如此踌躇。
周鸷颔首。
先前只是疑惑,先帝逝世的时候,栘王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是也不至于到了耳不聪目不明的地步。太后产子一事所牵扯的人众多,总是有人做不到守口如瓶。
然而,倘若周笳真是女儿,这天地又要掉个个儿,难保不出什么岔子。
周鸷只能按兵不动。
而就在昨日,周笳搬入兴泰宫后,一切大白。
周笳身边的乳母近侍全被换成新人,周笳纵然年小,但是她久居深宫,又自小浸淫在朝堂,不得不心细如发。更衣沐浴时,她死死不让宫女靠近。
也在此刻,周鸷方能确定,笳儿是个女孩儿。
“太后是想让笳儿一直隐瞒吗?”周鸷虽是询问,但是语气肯定。
赵瑰缓慢地点点头,她一双凤目宛若死水,里面都是沉甸甸的恨。
“不然呢?”她讽笑一声,尔后声音忽然抬高,“先帝他死的好啊!他活着一日,就是才在我爹娘的白骨上活着,他该死!”
她抬起手指着周鸷,“你们周家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子弑父,父杀子,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你们容不下我小小一个赵家,更容不下我的笳儿。”
周鸷并不反驳。
他无可反驳。
因为赵瑰说得对,他就是这样长大。
只一句赵瑰说得不对——周氏容不下周笳。
面对赵瑰的质控,周鸷并未忽视,反而郑重道,“我以周氏一族发誓,我周鸷不会有害于周笳,更不对夺周笳皇位。”
“而且,”他顿了顿,莫名想到娄山雨。
沉默片刻,他才继续说道:“我会让周笳以女子身份继承大统。”
许是他说得太过于笃定,赵瑰甚至跳过了怀疑,而是直接问道,“你要如何让她以女子身份继承大统?”
周鸷便不再言语了。
赵瑰知道,周鸷不想说,便无人能知,于是也闭了口。
但到底与他周旋数载,赵瑰叹了口气,竟然带着笑意问道,“说吧,你想让我和赵凤关做什么?”
她眼中带着奚落,“赐我鸩酒一杯,赐他白绫一丈?”
这些故事,周而复始在宫中上演。
周鸷沉声道:“你不能死。”
赵瑰愕然。
周鸷不希望赵瑰身死,周笳已经是懂事的年纪,如若此刻赵瑰因他而死,那终有一日,等周笳真正继承大统的那天,周鸷便会因为赵瑰而死。
“但是,”周鸷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和冰冷,“赵凤关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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