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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冰
任吾行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用插科打诨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但他忘了,观察他、研究他、将他的一切刻入骨血里的,是活过了漫长岁月、本身就如同一部医学百科全书的连晁生。
那些细微的变化,在连晁生眼中,无异于雪地里的墨迹,清晰得刺眼。
任吾行的脸色不再是病弱的苍白,而是一种近乎……仿佛被抽离了生机的、带着死寂感的灰白。
尤其在他不笑、不闹,独自发呆的时候,那种颜色会让连晁生无端联想到深埋地底的玉石。
他的体温更低了些。以前抱着他,像抱着一块需要暖化的冰,现在却如同抱着块浸在寒潭里的石头,连晁生动用本源妖力去暖,那热度也仿佛只能停留在表面,难以渗透内里。
他越来越怕冷,明明气温已经有所回升,任吾行却比往年上海最冷时裹得还严实,稍微有点风就缩起肩膀,嘴唇泛着不健康的淡紫。
胃口差的出奇,不仅仅是拒绝清粥了,他甚至连以前偷偷馋得不行的冰美式、辛辣、甜腻之物,都彻底失去了兴趣。
符佑惊变着花样做的点心,他也只是象征性地碰一下,仿佛进食成了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他不再热衷偷溜出门,真正到了“风吹就倒”的地步。从前是病弱,现在却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仿佛瓷器布满裂痕般的脆弱。
连晁生甚至不敢用力碰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会在自己眼前碎裂开。
最让连晁生心惊的是——任吾行自己似乎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他刻意地忽略了这些变化。他依旧努力地扮演着那个“作天作地”的任吾行,试图用夸张的笑声和离谱的行为,填满所有可能被追问的空隙。
……
直到这天夜里。
连晁生变回狐形,如同过去几天一样,将他圈在怀里,用体温为他驱寒。任吾行似乎睡着了,呼吸清浅。
连晁生却毫无睡意。他的耳朵敏感地捕捉着怀中人的每一点动静。然后,他听到了——或者说,没有听到任何……
太安静了。
除了那微弱得近乎虚无的呼吸声,他贴着他的胸口,却听不到任何心跳声。
不是微弱,不是缓慢。
是没有。
一片死寂。
连晁生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中收缩成一条细线,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怀中人安然得几乎失去生机般的睡颜。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地,将爪子轻轻覆上任吾行的左胸。
没有。
没有跳动。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绝望的寂静。
这一刻,所有的疑点——惨白的脸、冰凉的体温、畏寒、消失的食欲、极致的脆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他能从必死的点天灯中归来?
这十年他究竟付出了什么?
吾行现在……到底算什么?
巨大的恐慌瞬间席卷了连晁生。他维持着用爪子按住任吾行心口的姿势,整只狐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而任吾行似乎被这细微的动作惊扰,含糊了一句:
“……狐狸精……别闹……”
然后,他将脸更深地埋进狐狸温暖厚实的绒毛里。
仿佛感受不到那按在自己胸膛上、正在微微发抖的爪子。
任吾行是被一种过于炽热、甚至带着点颤抖的注视给弄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金色兽瞳。
那瞳孔里不再是平日的无奈或纵容,而是盛满了某种他无法立刻理解的、近乎恐慌碎裂的情绪。
而那只毛茸茸的狐狸爪子,还发着抖按在他的左胸口。
任吾行愣了两秒,随即恍然大悟,脸上瞬间挂上了“你又来了”的无语表情。
“喂,狐狸精……”他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推开爪子,“我是没心跳了,又不是死了,你这么紧张干嘛?”
连晁生:“……”
任吾行却像是完全没接收到他的情绪信号,反而觉得他这反应有点好笑,甚至伸手戳了戳狐狸的脑门:
“我人还好端端地在这儿,能喘气,能吃饭,能气你……心它跳不跳,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他歪着头,看着彻底石化的狐狸,语气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调侃:
“你是不脑子坏了,狐狸精?”
“赶紧变回来,给我弄点吃的,饿了。”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失去心跳就像不小心掉了根头发一样无关紧要。漠然得近乎荒诞。
连晁生死死盯着任吾行,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恐惧或者悲伤。
没有。
只有带着点不耐烦的理直气壮。
这一刻,连晁生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是真的……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任吾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告诉我……”
“你这十年……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任吾行脸上的无所谓终于慢慢收敛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叹息一声。
就在连晁生变回人形,转身欲走之际。
突然之间。
任吾行抓住他的衣角。
连晁生低头,对上任吾行的视线。
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或故作无辜的淡紫色眼眸里,此刻所有的伪装都已剥落,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裸的、小心翼翼的不安。
“狐狸精……”任吾行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仿佛用尽了力气才问出口,“我知道,虽然以前我就……身体不行。现在……”
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如今这种“一碰就碎”的状态,只能用一个轻微的手势代替。
“你还愿意……留着我吗?”
他抬起眼,连晁生第一次从他眼中仿佛……看到他在害怕。
“不然……我可以回命理馆。”他飞快地补充,语气试图显得轻松,“那儿应该还在吧?我自己有家,你不用担心我会露宿街头……”
闻言,连晁生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
连晁生忽然明白了,吾行想确认自己是否还有“家”。
连晁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风暴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温柔。
他没有回答问题。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只是用力,将眼前这个仿佛随时会消散的人紧紧地拥入怀中。手臂环过他单薄的背脊,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他那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寒意。
“吾行,”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贴着他的耳廓,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你听好了。”
“只要我还存在一天,这里就是你的家。”
“命理馆?它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从民国,你住进我医馆的那天起……”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一字一句,如同烙印刻入任吾行的魂魄:
“这里,才是你的归处。”
“你……从不是累赘。”
怀中的人身体先是僵硬,随后慢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最后,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肩头。
没有心跳传递过来。
但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似乎终于……松了下来。
……
连晁生的话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任吾行心里那片名为“累赘”的冰冷海水。
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强撑起来的所有力气仿佛也随之流走。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只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的手,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连晁生的衣角,力道很轻。
任吾行低着头,淡紫色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久违的、不加掩饰的脆弱:
“……你再陪陪我吧。”
“这十年……我太冷、太孤独了……”
连晁生的呼吸有一刻凝滞。
他几乎能想象,在消失的十年里,这个怕冷又怕孤独的家伙,是如何在没有温度的寂静中,独自捱过漫漫长夜。
连晁生重新躺下,将那具冰冷的身躯再次拥入怀中,用被子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而卸下了所有表演重担的任吾行,彻底展现最真实最令人心疼的状态。
……
次日,他不再费劲演戏了。
面对符佑惊精心准备、连晁生亲自端到床边的食物,他往往只是象征性地动一两下筷子,或者直接摇头,什么都不说。那双曾经会因为偷喝到冰美式而亮起的眼睛,如今对吃喝只剩下全然的漠然。
吃下去的那一点点东西,对于他那几乎已经失去正常功能的肠胃来说,也是一种负担。胃疼已经成为麻木,他甚至不会为此皱一下眉头,只是默默蜷缩起来,忍耐过去,仿佛那疼痛不属于自己。
空调的温度已经被连晁生调到了燥热的高度,但任吾行依旧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他几乎是本能地、持续地往连晁生怀里缩,汲取着那唯一能让他感觉到一丝暖意的来源。
任吾行不再强颜欢笑。他变得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是闭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偶尔睁开眼,望着某处出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寒冷孤寂的十年里,没有完全归来。
连晁生看着他这副模样,长叹一口气。
他不再催促任吾行吃饭,只是默默抱紧。
至少,吾行现在在他怀里。
至少,吾行如今不必一个人,再独自承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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