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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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气


      阳光斜入窗棂,在地上留下一道光柱。

      若木绣像的手停住了。

      忽然地,光柱被折断了,门扉被轻轻打开,君华带着祁访枫回来了。

      君华定睛一看:“在缝新衣服吗?给我的?”

      “没你的事。”若木瞥她一眼,抖开衣裳,让她看清楚上面的图案。衣裳下摆绣上了一片片鲜艳的枫叶,一些浅色的花纹宛如枝条,蜿蜒着生长。

      君华瞪大了眼睛,委屈得不行:“那我的呢?”

      若木笑得温柔:“你猜呀。”

      要把一群骨瘦如柴的流民养到能接受训练,还要让她们能读书识字,若木这个“主簿”一下被迫加班加点。

      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闹闹脾气能给生活增添乐趣。

      祁访枫懒得掺和,到书房里整理自己的文化课作业。揣着大布包准备去隔壁继续上课,君华还趴在那嚷嚷。

      祁访枫有点嫌弃:“你上司给你买多少衣服了,你差不多得了!”

      若木:“什么?”

      祁访枫看着君华,君华茫然:“小枫没说吗?”

      祁访枫震惊了:“我要说什么啊?说她给你买了一堆衣服,你嫌弃得不行还是一直去逛街吗?”

      君华:“……首先,她挑的我真的不喜欢。其次,将军之前心情不好——现在也不怎么好。而且不是她带我逛街,是我陪她散心。”

      若木挑动丝线的动作一顿,似乎在思考下一针往哪扎。

      “别是你练兵练得一塌糊涂把她气到了,”若木懒洋洋地说,“要是这样她还给你买衣服,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君华当即开始叫冤,她没把那些流民招进军营的时候将军就心情不好了,怎么就是因为她了!若木安慰她两句,君华立刻顺杆儿爬,吵着也要新衣服,要红的,大红!

      ……

      此刻的山林依旧生机勃勃,只不过地上多了大片光秃秃的草茎。飞花季到来前,山中离地草、杜衡等草药已经被城里城外的民众采得差不多了。

      一直到远离人烟的密林深处,若木才重新看见了它们的身影。其他草药都好找,最麻烦的是髑髅青竹。这味从名字就不一般的草药生长在尸骸附近,会发出类似尖笑的声音吓走靠近的生物。

      生长地好找,整个西大陆哪里没有骨头,农人翻地的时候都能挖出几具尸体。

      髑髅青竹的采摘过程非常痛苦,这些竹子像动物那样“呼吸”着,气流流过内部通道,一株竹子就能发出不亚于虎啸的声响。

      飞花季中甚至衍生出一个名为敲竹人的职业,敲竹人专门进入深山老林砍伐髑髅青竹,运到集市上贩卖。髑髅青竹是百花香的所有原料中最贵的,但这笔富贵并不会落在敲竹人手上,她们卖出的青竹价格并不高,真正赚钱的环节掌握在有后台的商人手里。

      每年夏季跋涉在野兽毒蛇出没的深山里本就有极高的死亡率,而髑髅青竹的叫声足够他们十之八九因耳道损伤感染死去。

      若木不是职业的敲竹人,但她很有对付植物的天赋。刺耳的尖笑没能对她造成阻碍,蝶妖飞快地敲打着竿身,直到被竹枝缠绕在身上的头骨掉下来,才用匕首砍下一节节竹筒。

      樗尤王的那批香她没给自家人用,除去自家的份,若木还打算给许巢蓝送一点。

      若木算好了时间,兴致勃勃地带着避花香上门拜访了这位将军。敲开对方的门,若木就换了一种神态,看起来恭敬又忧愁。

      许巢蓝见到她有些诧异,友善道:“君华闯了什么祸吗?还是她营中出问题了?”

      说到这,许巢蓝忍不住担心起来:“她不敢来找我?”

      一开始许巢蓝是气的,气君华不懂事,气旁人不劝着点。后来转念一想,她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跟两个孩子计较什么。

      君华军营九三百人,许巢蓝还是派了两个亲卫去看着点情况的。可最近也没见她们汇报什么坏消息,难道说她被蒙了?

      “在别人那没惹祸,但是天天给我找活干。”若木状似抱怨,眼里带着笑意,许巢蓝也不禁笑起来,“最近还要我给她做新衣服。”

      许巢蓝点点头:“她确实该置办些新衣服,好端端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穿得漂亮瞧着也心情好。你也是,别老板着脸。最近倒是笑得多了,人也开朗不少,这挺好。”

      若木笑着应和,眼神微敛。她嗅到了更明显的安宁的气味。

      若木不经意间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许巢蓝立刻注意到了:“怎么了?”

      若木纠结道:“君华没什么事,倒是我自己,有个不情之请。”

      蝶妖乖巧坐着,眉宇间难掩焦虑。

      许巢蓝不由得一愣。第一次见到若木时,许巢蓝并没有注意她,那个安静站在剑客身后的蝶妖存在感很低。她在边界军焚城屠杀时救下了不少人,许巢蓝才把放在君华身上的注意力移动了部分。

      这是个稳重又聪明的年轻人,也能管得住四处惹事的君华。这些时日作为君华的“代理人”,也不见她以权谋私,行事颇为稳健。

      若木拿出那块玉佩。

      许巢蓝确接过玉佩,表情几经变幻,眉头紧锁着叹了口气。

      若木说:“这事说到底也只是在下捕风捉影,将军贸然上报恐怕不妥。可若真等在下半月后返程,若是真有什么隐情,怕是于王上不利。还请您找机会禀告王上……”

      许巢蓝应下,若木又同她闲聊了几句,不经意道:“在下听君华说将军最近愁眉不展,可是有烦心事?恕在下不自量力——若能为将军分忧是最好不过的。”

      许巢蓝是个怎样的人,不同人有不同的回答。

      她善待士卒,治军严格,正直又有些木讷。同时还有点可爱的小爱好,比如喜欢打扮俊俏的后辈。

      木讷的将军低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缓声道:“烦心事倒也算不上,只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人,真的会变得面目全非吗?”

      若木适时露出有些迟疑:“或许?”

      许巢蓝听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就笑道:“私下聊聊,不碍事。”

      “因人而异。”若木说。

      许巢蓝沉默着,笑容画纸似的贴在脸上。末了,她宽慰道:“都说只是随便聊聊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对面的年轻人状似抱怨地嘀咕几句,许巢蓝被她的话逗得发笑。若木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轻轻眨眼。

      焚烧过一次的城池消失了许多事物,飞灰被阳光雨露融化,生出了茂盛的植物。蝉鸣拉得老长,蝶妖向庭院外的天空望去。

      飞花满城。

      ……

      在内城东侧街道的角落,有一座略逊色于王宫的府邸。这条街地段好极了,按理来说,这里应该会坐落着无数贵人的宅子。

      宽敞干净的街道上应该有高门女眷们乘着马车经过,绣着金线的帘子被风吹开,露出她们锦衣玉食养起来的白皙肌肤。她们要去访客踏青,要去议论政事,甚至到更辉煌的地方面见尊贵的人。

      仆从们也昂首挺胸的,她们不少人的服饰比芝麻官都华丽。她们走在去替主家采购物资的路上,敬畏地看着一路上的扇扇朱门。

      但这些都没出现。

      本应浮着彩绣辉煌之色的街道一片寂静,旁边的屋宅也少有人居住。难得住着人的就是那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那里有时是死寂的,有时又会爆发出令人恐惧的吵闹。

      有仆从打开那座宅邸的大门,她们低眉顺眼地走出来。笑容一分不偏,每个步伐都丈量过似的标准,一张面孔仿佛塑好的泥像。

      有神色懒散的魁梧士兵歇在墙角,每次不经意地抬眼都在搜索着可疑的人影。在更隐晦的角落,术士们时时刻刻展开神识笼罩着整座宅邸。

      她们能拦住绝大多数试图潜入的人,不论这里的主人需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蝴蝶扇着翅膀,停在翘起的檐角。

      它飞进庭院,落在另一对宽大而柔软的蝶翼上。若木伸手驱赶,蝴蝶轻轻颤抖,飞走了。下一秒,迎面飞来的匕首擦着她的翅膀飞过。

      匕首掀起的风刮来更浓郁的白槎香,利刃划开了她的蝶翼。

      翅膀被划了道口子,若木也不在乎。

      她看向庭院中人,果不其然地感受到一股隐晦黏腻的气息。

      蝶妖彬彬有礼地躬身:“别来无恙,将军。”

      “虽然不惊讶有人会使手段来见我,毕竟我还有些势力值得她们觊觎,但……”府邸的主人嗓音沙哑而虚弱,她迟疑了一下,“你是谁?”

      “无名小辈,不值一提。”若木揣着袖子,“将军,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

      人总是死得很快。

      本纪元战争开始后的第一代人大抵已经死光了。

      不然怎么没人记得战争具体是哪一年开始的呢?

      摄政王们拉起兵马,争夺各地氏族的助力角逐天下。最后的胜者一统大陆,奉天君,摄理世政,这样恢宏的史诗每隔千年就要重演一轮。

      但这样的史诗往往属于少数人,更多的人只是撰写史诗的墨水。第一个摄政王是谁,谁打了第一战,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模糊的。

      对于齐桧璃来说也是这样。

      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成为凶名在外的神威将军的。

      在早一点的时候,她在战场上刚刚崭露头角,人们爱戴她,君王信重她……走到哪里都有鲜花迎接,没被刀剑刺伤,回城时差点被居民热情的瓜果砸伤。

      再早一点,她还没有成为将军时,齐桧璃和大多数人一样,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

      她嗤笑一声,脸色白得吓人。

      在这段日子里,樗尤王并没有短了她吃穿,也不曾对她用刑。但她的生命力依旧飞快地枯萎了,要是让此刻的齐桧璃再和君华比一场,她怎样也没法将蛇妖的鳞片尽数打碎。

      若木微微躬身。

      齐桧璃紧绷了一瞬,又飞快放松下来。或许是白槎让她不得不冷静,或许是她自己。

      齐桧璃冷声道:“你要交易什么?”

      若木环视一圈,再度俯身行礼:“您活不长了,无论樗尤王愿不愿意留您一命。”

      齐桧璃并不觉得这话冒犯。

      说客露出一个微笑:“人固有一死,死并不是重点,而是死亡能带来什么。您并不惧怕死亡,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死的不止有您。”

      提起大将军,她的同僚们难免会露出微妙唏嘘的表情。

      这个时候,若木就睁起年轻无知的眼睛看着她们。

      她们举起酒杯,心照不宣地笑。袖袍掩着嘴角,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就顺着酒香流淌,她恰到好处地笑一笑,然后安静地观赏。

      这些消息她早就知道啦,但没有前菜的宴席是缺憾的。若木想了想自己应该需要怎样的利益,构建出合乎逻辑的心理活动,将它抖擞开来。

      连同她用来说服齐桧璃的计划一起。

      刺眼的阳光打在苍白的面颊上,似乎要灼烧出坑洞。齐桧璃眯了眯眼,望向院墙。

      蝉很聒噪。

      她们的交谈就淹没在蝉鸣中。

      ……

      夏日的蝉格外聒噪,飞花随风飘动,花朵落下时,花瓣刚好拢住这个小生命。它的声音消失了,许久后,花朵被漆黑的小身影挣开。

      它飞向了高空,在一丛锦簇的花中停下了翅膀的扇动,整个落进郁郁葱葱的藤蔓中。尚且存活着的蝉被蠕动着的藤蔓淹没,纤细的枝条撕开了它的身躯,尽情地汲取养分。

      马蹄踏过地上笼罩过蝉鸣的飞花,碾出一地汁水。

      许巢蓝勒马停在齐府门口。

      她进入庭院时,若有所觉地看向了某个角落。

      “许将军,别来无恙。”

      那个角落走出一个身影。比起从前,她看起来更加苍白瘦削,形容憔悴。

      齐桧璃冷笑一声:“你来看我笑话吗?”

      “你又何必如此。”许巢蓝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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