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

　　二十年前，那个几乎没有任何预兆的清晨。

　　“在分析异种与人类社会的演化时，异种学界普遍认同桑德拉教授提出的‘辩证性共生关系’。异种重构了人类社会，乡村已消失在历史长河，‘省’的概念也被逐渐模糊。同时，异种的出现加速了科技的发展，新能源、旅游、新农业、交通等行业得益于异种的生物特性，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焕发出新的生机……”

　　手肘被拍了一下，“诶斯月，西门糖水店新出了千叶草布丁，反正他就点一次名下节课别上了呗。”室友趴在桌上小声道。
　　虞斯月想了想也是，《异种学概论》这种水课连考试都没有，上了也是浪费时间，“OK，下课悄悄走。”

　　离下课还有很久，突如其来的防空警报响彻天空，尖锐啸叫如同锋利刀刃，拖着长长的尾音，穿透了每个人的神经。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我靠手机没信号了！”

　　不安而恐慌的情绪感染了课堂上的所有人，老教授虽然讲课迂腐无聊，但活得长见识广，比学生更沉得住气，大声道：“同学们不要慌，等待学校通知！”
　　下一秒，校园广播在大学每个角落响起：“同学们请注意！请迅速通过最近的应急通道进入地下掩蔽所，如行动困难，请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密闭而且坚固的室内场所，关闭门窗，听从指示……”

　　后面的话虞斯月没听全，她火速拉着室友冲了出去。教学楼沸腾了，或者说整个学校都沸腾了，乌泱泱的人群像是迁徙的蚂蚁，广播声音拉到最大都盖不住鼎沸人声，学生们一边疯狂涌入应急通道一边尖叫着猜测事发为何。
　　“打仗了？！！”“不会是空袭吧？”“靠！咱们在内陆，怎么都不可能突然打过来啊！”

　　“门是锁的！”
　　带着哭腔的吼叫从喧闹中脱颖而出，众人心脏骤停，人群一瞬间停止流动，有人慌张到极点不顾一切地哭叫：“砸门啊！砸啊！”
　　“老师呢？怎么不开门？！”

　　虞斯月卡在拥挤的人潮中，死死拉着室友的手，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

　　八十年前异种的出现为人类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人类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风声鹤唳的日子，家园被占，朝不保夕，现今城市中的大量地下掩蔽所正是当时的遗留产物。海息市虽然名为“海”，却深居内陆，如果是人类间的战争，不可能突然遇袭，一点风声都没有。

　　虞斯月咬牙。

　　是异种。

　　砰！
　　砰砰砰！
　　几声巨大枪响震慑人群，“让开！让开！风塔部队！”，人潮哗啦啦从中间让出一条窄小通道，几个身穿风塔迷彩制服的人穿过人流，为首的男人向空中开了一枪，另外的人开始鼓捣应急通道的门。
　　“同学们！我们是风塔外勤339小队，请听从指挥，不要惊慌不要踩踏，掩蔽所物资充足，风塔部队会确保大家的安全！”

　　大门开了，在场都是大学生，素质很高，被这么安抚一通后理智渐渐回笼，在339小队成员的引导下一个个进了掩蔽所。虞斯月路过那个男人身边，问：“大哥，外面出什么事了？”
　　男人严肃地说：“一切等广播通知。”

　　从各个入口进入掩蔽所的人越来越多，虞斯月和室友走散了，她靠在一处离外界最近的墙壁，耳朵贴着冰凉的墙面。

　　炮声。

　　她只能勉强从混乱不堪的杂声中听出这个。

　　到了傍晚，手机依然没信号，老师们开始分发食物，虞斯月领到一盒饭菜和一瓶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入夜了，大学生们精力旺盛，尽管已经熄灯，窃窃私语仍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虞斯月躺在分配到的床位上，她在靠墙角的中铺，床很小，至多七八十公分宽，她听着下面的人怨声载道讨论：
　　“啥时候能出去啊？”
　　“我头发都两天没洗了，本来今天要洗的！”
　　“省省吧，过两天水都不够喝。”
　　“是不是末世来了？”
　　“诶诶诶，我刚放水听别人说的——”

　　众人顿时安静，虞斯月竖起耳朵。

　　那人说：“好像是东边的异种变异了，疯狂扩张，枪炮都不怕！”

　　“真的假的？异种再怎么说都是碳基生物，哪能不怕热武器。”
　　“很多高危异种一两炮打不死的，特危也没几个怕的吧。”
　　“799号是低危异化区啊，哪来那么多高危特危，疯了吧！”
　　……

　　后半夜，大多数学生都撑不住了，此起彼伏的磨牙声和呼噜声环绕在耳畔，虞斯月闭着眼睛睡不着，她隐隐有种预感，那个同学说的是真的。

　　海息市，异种，东边，东边……

　　虞斯月猛然睁眼。

　　她跟组做项目时听导师说过，海息市东边的799号异化区里有个研究院，聚集了国内外一大批专家，专门从事异种研究。
　　不会是那里出事了吧？

　　她的心脏砰砰跳起来，不会不会，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那些想法却如鬼魅般渗进脑海，无孔不入。

　　突然，一声巨响震动大地，虞斯月被弹起来，有那么一秒钟她几乎是悬空的，尔后重重跌回床铺，掩蔽所里的物件稀里哗啦掉了一大片，学生们接二连三惊醒，“怎么了？”“怎么回事？！”

　　咚——
　　又是一声巨响，心理素质差的学生直接哭了出来，“掩蔽所不会被攻破吧，我不想死啊！”

　　悲伤的情绪如潮水般蔓延，很快风塔小队出来维持秩序，可说来说去还是不要惊慌失措不要瞎想这些套话，安抚作用有限，而且虞斯月观察到，有两只小队不在这里，包括339队。

　　她再次将耳朵贴上墙面。

　　枪声。

　　而且很密集。

　　像是雨点。

　　还有鸣叫，鸟类的嘶鸣。

　　呜咽声从脚那一头的床铺传来，虞斯月往脚头看，黑暗中似乎有个人影蜷成一团不断发抖。

　　掩蔽所的床首尾相连，虞斯月换了个方向爬过去，戳了戳那团黑影，“喂，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那团影子压声尖叫起来，抖得更厉害了。

　　虞斯月尽力安慰他：“没事的，风塔的人会保护我们，他们都是进化者，还有很多高科技武器，说不定到白天我们就能出去了。”

　　“不……不，不是的，你不懂，你不懂！”那个男同学抱着被子哭了出来。

　　虞斯月眼神一凝，这男同学不对劲，她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男同学渐渐不抖了，他猛然抓住虞斯月的手臂，满腔恐惧泄洪一般随着他的话语流出，“我……我是个哨兵，成绩差、心理测试不合格，从哨兵学员毕业后没有地方录用我，就回来上大学。”
　　他嘴唇哆嗦着，“我能感觉到，外面、外面的东西。”

　　虞斯月呼吸滞住。

　　“——是始祖鸟！”

　　虞斯月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千万别说出来！”

　　她整个后背都是麻的，血液从头凉到脚。

　　始祖鸟，特危中的特危，九年前北方有一只突破了城市空防线，造成四十多人死亡，自那之后全国城市空防系统都升级了。海息大学离城市边界线有相当长一段距离，始祖鸟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

　　不，不能胡思乱想，她对那个男生说：“这件事一定不能说出去，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真有生命危险，部队肯定会让我们撤离，现在我们还安安稳稳呆在这，说明他们还控制的住局面。”

　　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你是进化者，比我更知道风塔部队有多厉害，别怕好吗？”

　　男同学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普通学生对特危异种的了解仅限于课本，何况是始祖鸟，这么危险的异种出现在市区一定会造成大面积恐慌，掩蔽所已如惊弓之鸟，根本经不起折腾。

　　虞斯月一夜没睡，始终听着外面的动静，战斗的声音直到清晨才渐渐消失，对面的男同学也熬了一整晚，忽然自言自语：“不见了，没有了。”虞斯月松了一口气。

　　他们在地下掩蔽所呆了一个星期，广播响起，通知同学们有序离开掩蔽所并按指示撤离。

　　久违的阳光照射在虞斯月的皮肤，她仰着头，从手指缝中感受这刺眼的光芒，阵阵眩晕。校园满目疮痍，实验楼被炸去一半，混凝土裂成碎块，到处都是弹孔和血液干涸后留下的黑褐色痕迹。

　　“那是什么？”
　　虞斯月回过神，顺着同学们惊呼的方向望去，数公里外矗立着一道极高的防护网，上面挂满认不出形状的漆黑物体，几条粗绳状的东西横亘其上，就像防护网撕开了几道口。

　　是烧焦的魔鬼藤。

　　学校里停着十几辆军用卡车，虞斯月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招呼着问：“你家在哪？”

　　她报了个小区名。
　　“上六号车。”

　　卡车一路颠簸，闷热空气烧得人快要晕倒。不知过了多久，卡车停了，虞斯月看了看四周，这里离她家很近。

　　市中心与之前没有太大区别，多了几分萧瑟，少了几分生气，店铺全部挂上暂停营业，举目四望，一片哀寂。虞斯月回到家，从父母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异种学家桑德拉操作失误导致能使异种狂化的增幅剂泄露，799号异化区的异种短时间内集体进化进攻周边城市，第一研究院无人生还。

　　战线离海息大学只有八公里。

　　好在，没有再后退。

　　遭遇入侵的有五个城市，其中海息市战况最惨烈，六分之一的土地沦陷，数万民众来不及撤离而死亡，派出去喷洒腐蚀剂的无人机被悉数击落，尚未完全冰凉的尸体淌着血成为了异种的盘中餐。

　　灾变一经发生，首都立刻拉响一级作战戒备，下派将领和专家支援前线，全国各城市纷纷派出援兵，最快的一支队伍仅用两小时抵达战场。世界范围内从未发生过如此规模和等级的异种灾害，一位世界著名的异种学教授指出，这些异种的进攻模式脱离了传统异种的“莽夫作战”，是一次有组织有纪律的闪击。

　　特危开路，高危猛攻，中低危骚扰。
　　鸟类争夺制空权，走兽单攻吸引火力，群战数量压制，小型异种则拉扯作战。

　　此论一出，举世皆惊。
　　人们很难相信异种的智力能在短时间之内进化到这种地步，可惜愈加严峻的形势逼所有人不得不认清这一点。

　　灾变发生的半个月后，面对人类层出不穷的战术和面面俱到的后勤能力，异种逐渐显出疲态，以防护网为界，双方陷入战略对峙阶段。

　　架设防护网的提议来自谢伟襄将军，他临危受命坐镇海息市，灾变第三天便指出异种扩张速度过快、攻势迅猛，城市军防的必须摆脱被动迎战的局面，才有可能迎来转机。

　　他力排众议启用了在当时技术还不算成熟的军用异种防护网，高达万伏的电流和一触即燃的火焰配合高频缚生仪，在无数前线进化者的努力下，狂化异种被截停在防护网外。

　　事实证明这是个相当正确的决定，倘若当时谢将军没有果断下令，海息市的损失只会更大。

　　信号恢复得很快，虞斯月在家呆了一个多月，每天收看前线战况，物资根据家庭人口配给，全国的生产力供养几座城市对异种的战争不在话下。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战争将会平静结束。

　　直到通讯信号再次中断，电力系统也跟着瘫痪。

　　惴惴不安的居民们全家挤在一个房间过夜，带着对生命与未来的担忧，等待下一个有阳光的黎明。

　　三天后，供电恢复。

　　劫后余生的人们不约而同生出种奇异的预感——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狂化异种的攻势如同浪潮，如海啸般突袭而来，又如潮汐般退去。人们无暇在意断电的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大街上兴奋地狂奔、吼叫。

　　生命。

　　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海息市居民开始自发参与城市重建工作，政府牵头在城南为逝去的人民建了一座墓园，居民惊奇地发现，墓园正中间的墓碑上刻着谢伟襄将军和夫人唐玉雯的名字。

　　城市逐步恢复秩序的半年后，央视才对此事做了详细的总结性报道。

　　[……逻各斯之根是狂化异种的首脑，它指挥异种大举进攻城市发电厂和信号塔，以异海战术强行撕开军事防线，谢伟襄将军与其向导搭档唐玉雯孤身深入，与逻各斯之根同归于尽……]

　　公墓里的是衣冠冢，他们没有留下骨灰。

　　此后风塔试图回收被占领的土地，多番努力，无果。

　　异种侵吞了周边城市大片土地，第一研究院处于正中心，从天空往下看，这里像一块深绿的玉璧。

　　它成为了新的1001号异化区，全球进化程度最高的异化区，也被称为“桑德拉环”。

　　联合国调查团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得出了一样的结论——这是一场在科学路上引发的惨烈人祸。调查相关的案卷在联合国的人走后被彻底封存。

　　多年以来，众多专家拿桑德拉环毫无办法，但他们普遍认为，提炼增幅剂时的实验数据和日志还留在第一研究所深处的保险柜里，静静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彻底终结这段恢宏壮阔而血泪交加的历史。

　　弹指一挥二十年，几度涕泪，几度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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