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落砚野

　　医院的窗帘永远拉不严实。沈砚礼在第三次化疗后的凌晨醒来，发现一束月光斜斜地切过病床，在白色被单上投下一道银河似的亮痕。他伸出左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输液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条透明的蛇缠着他的手腕。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沈砚礼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绿色线条，突然想起高二那年和乔野在天文台观测到的脉冲星信号。那时的他们还能并肩坐在望远镜前，分享同一副耳机聆听来自宇宙的电磁波。

　　"37号床，该测体温了。"

　　护士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了回忆。沈砚礼顺从地张开嘴，含住体温计。他注意到护士胸牌上的名字——林玥，和乔野最喜欢的那个天文台同名。

　　"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士记录着数据，"白细胞还是偏低。"

　　沈砚礼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挂钟，秒针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这个声音让他想起乔野的圆珠笔，她总喜欢在思考时不停地按动笔帽。

　　早晨的查房像一场审判。主治医师带着一群实习生围在病床前，CT片在观片灯上显得格外刺眼。

　　"肿瘤已经压迫到视觉神经了。"医生的手指点在片子上某个阴影处，"最近有没有出现视野缺损的情况？"

　　沈砚礼眨了眨眼。其实从上周开始，他看东西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有时还会在视野边缘看见闪烁的光点——像极了乔野耳钉发出的蓝光。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

　　"明天要做一次腰穿。"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记得让家属签字。"

　　沈砚礼望向窗外。一只麻雀停在窗台上，歪着头看他。他突然想起高三开学那天，乔野在教室窗台上撒的面包屑，引来了整整一上午的麻雀。

　　腰穿比化疗更让人难以忍受。沈砚礼蜷缩在检查床上，冰凉的消毒棉球擦过后腰时，他咬住了病号服的衣领。穿刺针进入的瞬间，一阵锐痛顺着脊椎直窜上大脑，眼前炸开一片白光——恍惚间他看见了天文台的穹顶，还有乔野踮着脚调整望远镜的背影。

　　"放松。"医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肌肉太紧张了。"

　　沈砚礼数着天花板上的斑点，强迫自己想象那是夏季大三角的星辰。当脑脊液被抽出的刹那，他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随之流失了——可能是上周背的物理公式，也可能是乔野最后一次对他笑时的温度。

　　回到病房时，沈砚礼发现床头多了一本书。是《小王子》的精装版，扉页上写着：【早日康复】。字迹刻意模仿了印刷体，但他一眼就认出是乔野的笔迹——那个"康"字最后一笔总是习惯性地上挑。

　　他翻开书，在第21章发现了一张便签：【今天看到猎户座了，记得你说腰带三星的视星等是1.7】。便签背面有轻微的凹凸，对着光能看到铅笔画的星图。

　　沈砚礼把便签夹回书里，却在合上书的瞬间听到"咔哒"一声。书脊里掉出一个小巧的U盘，上面贴着猎户座的贴纸。

　　夜深人静时，沈砚礼用毯子蒙住头，插上耳机打开U盘。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时长3分17秒。

　　最初是沙沙的杂音，接着传来乔野的声音："今天是10月25日，你缺席的第十七天。"背景里有微弱的风声，像是在天台。"我刚看完《星际穿越》，想起你说过黑洞的潮汐力会把人拉成意大利面..."

　　音频突然中断了几秒，再次响起时乔野的声音有些发抖："樱花开了，我偷摘了一枝放在你座位上...沈砚礼，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最后的十秒是寂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就在沈砚礼以为结束时，突然传来极轻的三个字："我等你。"

　　监护仪的心率曲线突然剧烈波动，护士站的警报声响彻走廊。

　　第二天清晨，沈砚礼在止痛药的迷雾中醒来，发现枕边湿了一片。窗外下着小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奇特的轨迹，像某种未知的星系图。

　　他拿起床头的笔记本，开始计算流星雨的峰值时间。数字在眼前跳动、重叠，最后变成一团模糊的墨迹。笔尖戳破纸面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再和乔野一起看流星雨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化疗药物都更让人疼痛。沈砚礼撕下那页纸，揉成一团扔向垃圾桶，却因为力道不足落在了地上。纸团滚到门口，被来查房的护士捡了起来。

　　"要帮你扔掉吗？"护士问。

　　沈砚礼摇了摇头，伸手要回了那团纸。他小心地展开皱巴巴的纸页，在空白处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允许自己如此直白地表达感情。

　　镜中的陌生人有着苍白的脸色和凹陷的眼窝，只有那双眼睛还依稀保留着曾经的明亮。

　　"在干什么？"父亲突然出现在身后。

　　沈砚礼迅速用毛巾擦掉痕迹："没什么。"

　　父亲的目光扫过沈砚礼，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递来一顶棒球帽："戴上吧，别着凉。"

　　帽檐投下的阴影里，沈砚礼无声地笑了。他记得这顶帽子——是乔野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上面绣着小小的银河图案。

　　疼痛日益加剧的深夜，沈砚礼开始出现幻觉。有时看见乔野坐在床尾整理观测笔记，有时听见她在窗外喊他的名字。最真实的一次，他分明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那温度熟悉得让人心碎。

　　"乔野？"他挣扎着睁开眼，病房里只有月光和医疗器械的冷光。

　　监护仪的导线缠在手腕上，像某种命运的枷锁。沈砚礼轻轻抚摸着那些导线，想象它们是乔野编的幸运手链。止痛泵的按钮已经被按到失灵，但他不再请求护士加药——至少疼痛能证明他还活着。

　　最后一次化疗前，沈砚礼偷偷溜出了医院。他戴着口罩和棒球帽，坐公交车回到了学校。正值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

　　高三（7）班的窗户开着，他能听见罗望北讲解电磁感应的声音。透过窗玻璃，他看见乔野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记笔记。她的耳钉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蓝光，像一颗遥远的恒星。

　　沈砚礼站在香樟树的阴影里，直到下课铃响起。当乔野随着人群走出教室时，他迅速转身离开，却在拐角处被周亦扬撞见。

　　"社长？！"周亦扬瞪大眼睛，"你怎么..."

　　沈砚礼竖起食指抵在口罩前，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周亦扬的肩膀，最后一次望向走廊那头的乔野。她正在和同学说笑，眼角弯成他最喜欢的弧度。

　　回医院的出租车上，沈砚礼摘下了棒球帽。车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光洁的头皮上，那里用防水笔画着一个微小的公式——是他和乔野一起推导的流星雨预测算法。

　　弥留之际的病房总是太亮。沈砚礼让护士拉上了所有窗帘，只在床头开一盏小夜灯。灯光在墙上投下仪器管子的阴影，像一幅抽象的星图。

　　他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那本《小王子》，书页间夹着乔野传来的最后一张纸条：【今天看到一颗特别亮的流星，替你许了愿】。纸条背面有她常用的薄荷糖香气。

　　监护仪的警报声越来越急促，但沈砚礼的思绪却异常清明。他想起第一次教乔野认猎户座时，她笨拙地转动望远镜的样子；想起她偷偷在他课本里塞的薄荷糖；想起最后一个没有流星雨的夜晚，她眼里闪烁的星光比任何天体都明亮。

　　"心率下降！"

　　"准备肾上腺素！"

　　在嘈杂的医疗指令中，沈砚礼的左手微微动了动，指尖在床单上画出一个未完成的等号。窗外的夜空里，猎户座正升到天顶，腰带三星明亮如初。

　　三百公里外的天文台，乔野的耳钉突然闪烁了三下，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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