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春

　　师父苏鸿从穆清上小学就开始教他画画了。

　　苏鸿和胡蝶是大学同学，大学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艺术类院校，两人专业不同，一个学的珠宝设计，一个学的中国画，是海城唯二考上这所大学的人。

　　大学在南方的S市，两人到了学校之后偶然碰到，老乡见面，眼泪汪汪，两人很快成了很好的朋友。

　　胡蝶在大学时是风靡全校的校花，苏鸿也曾对其有过好感，但最终还是停留在友谊的那一步，他自认为配不上胡蝶的才气和家庭背景。

　　胡蝶却从未这么想过，每年九月，大学陆陆续续开学了，会和他搭伴一起去上学。

　　说是搭伴儿，其实是苏鸿搭胡蝶家的车先到车站，两人再一起坐一趟火车，倒一次轮船，下了船还要坐近一小时的公车才能到学校。

　　苏鸿家贫，买不起飞机票，又不好无缘无故接受胡家的捐助，反倒让胡蝶跟着他一起折腾了一大顿才能到学校，他心里更过意不去了。

　　大学期间苏鸿接了不少教小孩子们画画的活儿，这些孩子们大多家境不错，他也攒下了一笔钱，第二年两人一起坐飞机来到学校。

　　那是苏鸿第一次坐飞机，说不害怕是假的，飞机往上攀升着，耳朵开始疼，胡蝶递给他一副耳塞。

　　苏鸿道谢接过，戴上后果然好了不少。

　　飞机在高空中平稳飞行，苏鸿望向地面，田地、海湾、山野和地图上绘制的鸟瞰图一样，绿林交错，房子变成方块成片状分布，大海也变成了一汪水池，苏鸿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

　　毕业后，苏鸿回到海城开了一家画室，专门教小朋友们画画，苏鸿的教学水平很高，人也温和，小朋友们都喜欢跟他学画画，苏鸿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招了一名女老师当助手，这位女老师后来成了穆清的师母—岳楠，师母是个很好的人。

　　胡蝶去世后，穆清每次都是由司机接送去上下课，有时候司机会被穆宗霖叫去接他或是别人，穆清就会被遗忘掉。

　　年少的穆清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衬衫，孤身一人，抱着自己的画板站在苏鸿画室门口的台阶下等着。

　　秋天的海城，枫叶已经红透了，被风吹过还会时不时落下几片残叶，时不时会被风扫落两片残叶，岳楠看着在门口安静等待的男孩，有一种说不上的心疼。

　　她把手边的绘画工具收拾好，轻轻地走到穆清身边，温柔地摸了摸穆清的头，对他说：“进屋等吧孩子，外面起风了，别着凉了。”穆清的脸和眼圈一下子红了，妈妈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摸他的脑袋了。

　　没一会儿，师父就在画室里屋做好了三菜一汤，他摸摸苏柠的小脸蛋，说：“小柠，去叫哥哥和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苏柠是师父苏鸿的儿子，比穆清小四岁，还有一个月上小学，要和穆清上同一所小学。

　　“爸爸，为什么那个哥哥要在我们家吃饭呀？”苏柠眨巴着大眼睛，天真地问。

　　“他爸爸工作比较忙，还没来得及接他，小柠饿不饿呀？”

　　“饿！”

　　“那哥哥一定也饿了，我们和哥哥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呀。”苏柠眉眼弯弯。

　　他转身回了侧厅，跑到穆清身边，拉起他的手，“哥哥，我们去吃饭吧，我爸爸做菜很好吃哦！”

　　穆清一时间有些无措，他被苏柠拉着手，带到了饭桌旁。

　　“小清快坐。”苏鸿招呼着穆清，又从橱柜里拿了两根棒棒糖，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

　　“柠柠和小清今天表现都很好，老师奖励你们的，吃完饭再吃。”

　　苏柠正要拆开包装的手一顿，还是撕开了一角，他飞快地舔了一口，又把袋子封好，端坐在饭桌上。

　　“你呀。”苏鸿看着自家孩子活泼可爱的样子，责怪的话根本说不出来。

　　他看到穆清盯着棒棒糖出神，把筷子递到他手边，轻轻唤道，“小清，来，吃饭了。”

　　穆清连忙接过筷子，说：“谢谢师父。”

　　“多吃点儿，”岳楠夹了一片里脊肉放进穆清碗里，“把这里当自己家。”

　　“嗯。”穆清夹起肉片，放进嘴里。

　　肉先被煎过一遍，再放了各种调味料炒过，很香，很好吃。

　　穆清吃了一大口米饭。

　　另外两道菜是分别是可乐鸡翅和炸酸奶，都是孩子爱吃的菜。

　　穆清除了吃了几个放在自己面前的炸酸奶，就一直在吃米饭。

　　岳楠看见了，拿公筷夹了个可乐鸡翅在穆清碗里，把小炒肉和炸酸奶换了个位置让他吃。

　　“小清不要不好意思呀，想吃什么就夹，够不到的告诉师母，师母帮你夹。”岳楠说。

　　“谢谢师母。”穆清接着埋头啃岳楠给他夹的可乐鸡翅，也很好吃，和外公做的味道不太一样，但是都很好吃。

　　一顿饭下来，穆清吃得很饱，心里也十分满足，在老师家，他久违地再次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之后穆清常被苏鸿留下来吃饭，直到有一次被穆宗霖发现了，勒令他不许再留在苏鸿家吃饭，想吃什么就让家里的保姆做，他也会给他钱去外面吃。

　　“你是自己没有家吗？要跑到别人家去吃饭？还是说，保姆做的菜你一个都吃不下，那好，我已经把她辞退换了一个新的，你要是还不满意就继续换，我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吃下家里做的饭。”穆宗霖俯视着穆清，冷声道。

　　陈妈已经在他家待了好多年了，现在穆宗霖就因为这件事就要辞退她！穆清心中气愤，却知道发泄自己的愤怒没有任何用，只会更加激怒穆宗霖。

　　穆清恳求道，“爸爸，我以后再也不去外面吃了，你让陈阿姨回来吧，我求您了。”

　　穆宗霖早就想把有关原来这个家的一切都清除干净了，这次也只不过是借个由头辞掉陈妈，以管教孩子的名义做任何事都很好用。

　　这世界关心爱护穆清的人又少了一个。

　　穆宗霖把穆清甩在身后，“我很忙，没别的事儿别来打扰我。”

　　可是穆宗霖忘了，穆清什么时候打扰过他。

　　苏鸿的补习班越办越大，却因一纸违规办学通知而被查封。

　　那时苏柠刚上初中没多久，正是处处都要用钱的时候。

　　好在这些年苏鸿存了一笔钱，够岳楠和苏柠娘俩生活，他进入市美术馆，从展品介绍员做起，因工作能力强，为人又踏实靠谱，深得老馆长青睐，一路做到了副馆长。

　　做了两年副馆长后，苏鸿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决定，他辞去副馆长的职位，开了一家私人美术馆。

　　市美术馆的馆长年纪大了，再过三五年也差不多该退休了，苏鸿的朋友们都不理解他这个决定。

　　苏鸿却说，开一间自己的美术馆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不想再等了。

　　岳楠全力支持他，和苏鸿一起跑前跑后选馆址、审批、装修、签合同，就在三年前，一座属于苏鸿的美术馆最终建成。

　　他不再是三十六年前那个要打一学期零工才能买得起飞机票的清贫少年，也不再是被同行看不惯、被打压得连美术班都开不下去的一心只想教好画画的普通美术老师，现在的他，在多年的磨砺中，心境有了很大的变化，他懂得了社会的潜规则，积攒了自己的人脉，从未停止过画画，多年来画技只增不减。

　　苏鸿的美术馆里，挂的也大多数是他自己的画。

　　“哥，你帮我劝劝我爸呗，我就想借用他的美术馆办一场自己的作品展，我爸他就是不让，小气死了。”

　　原来为的是这件事，穆清本就不善言辞，遇到这种掺杂了太多私人情感的事更是难以开口。

　　“你还好意思说？”苏鸿刚消下去的火“蹭”地又上来了，“心浮气躁！画画才刚入门就想着走歪门邪道！”

　　“什么歪门邪道，您这不是康庄大道吗？我是你亲儿子走走怎么了！那么多年轻艺术家都走的这个路线，我觉得我画得比他们好多了，我就是缺少一个被人看到的平台，只要你让我办了个人展，一定有很多人喜欢我！再说了，穆清哥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穆清这下更没儿法开口了。

　　“你们两个是一件事儿吗？你穆清哥是在募捐，不是个人展，也不是为了提高什么知名度……”

　　苏柠打断道，“不都是卖钱吗？你把我的画儿顺便也拿去卖了呗，募捐也行，我不挑，我也想帮助别人嘛。”

　　“这就对了嘛，妈妈知道我们柠柠是最心善的孩子，别跟你爸吵了，啊。”岳楠总算放下心。

　　苏柠笑得很甜，白净的脸颊挤出两枚小酒窝，“妈妈，我也不想和爸爸吵架呀，是他总误会我。”

　　“好好好，你爸爸以后不会了，妈妈帮你说他，嗯？”

　　“妈妈最好了！”苏柠搂住岳楠的脖子，甜甜地说。

　　“小清，你跟我到书房来，咱们爷俩儿好好谈谈。”苏鸿从沙发上起身。

　　“好，师父。”穆清跟在苏鸿身后进入书房。

　　“阿柠这孩子啊，是个好孩子，就是太任性了，我以前工作忙，也没时间好好教导他，等发现的时候，脾性也已经形成了，很难改了，你帮我盯着点儿他，阿柠心思太活泛，我这个当父亲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阿柠的画技很不错的，开画展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帮您再劝劝他。”

　　苏鸿缓缓点点头，仔细观察了眼穆清，拍拍他的背，“精气神儿倒是比以前好多了，多和孩子们相处果然让人年轻。”苏鸿缓缓地说。

　　穆清笑着点头。

　　“我再联系几个老朋友看看他们谁对这次募捐感兴趣，一切就绪我就让刘念做请柬发下去。”刘念是苏鸿美术馆的助手。

　　“好，谢谢师父了。”

　　“跟师父还说什么谢，来，跟师父说说，最近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不要害羞嘛，我跟你师娘像你这么大都结婚了，虽然阿柠还没出生，但是你这时候都好几岁了。”

　　“师父您怎么还催上婚了？”穆清哭笑不得，“您知道的，我没有结婚的想法，更没打算生孩子。”

　　穆清的家人自然不可能对他说这样的话，结婚也好，不结婚也罢，一切以穆清的想法为准，他若是想一辈子自己一个人，陶秭和穆清会相互照应，穆清若是想找一个人相伴一生那自然也是好的。

　　“没催没催，师父看你这段时间的状态和你刚回国比真是好了太多，这个状态和你师父我当年恋爱的时候很像啊。”苏鸿感慨道。

　　恋爱么？穆清从没想过，也不敢想，但是为什么脑海里却出现的顾时舒的脸？

　　“小清啊，我这边都搞定了。”苏鸿打完最后一个电话，对穆清说。

　　“嗯？”穆清回过神来，笑着说，“好，谢谢师父，辛苦您了。”

　　苏鸿摆摆手，“多大点儿事儿，今晚不许走啊，咱爷俩儿多待一会儿。”

　　“好。”穆清笑道。

　　“你那边也都联系好了？”苏鸿问。

　　“嗯，都准备好了。”穆清自从邑庄回来就一直和乌怜、文澜两位老师保持着联系，也收到了两位老师寄来的孩子们的画，这也是本次募捐的重头戏。

　　“那就好，走，去客厅里坐着，咱们一家四口一块儿聊聊天。”

　　穆清跟随苏鸿一同起身回到客厅。

　　“谈完啦？”岳楠招呼着穆清坐到她身边来，看着穆清的脸夸赞道，“真好看，我们阿清真秀气。”

　　穆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妈妈我呢我呢？”苏柠迫不及待地问。

　　“宝宝也好看，又乖又可爱。”岳楠充满爱意地摸了摸苏柠的脑袋。

　　“嘿嘿。”苏柠俏皮地笑了。

　　穆清浅笑着看着这一幕，低下了头。

　　“小清最近工作怎么样？顺不顺利呀？听说你们公司换领导了，新领导人怎么样？”岳楠关心道。

　　“一切都很顺利，最近公司有点儿忙，不过能应付过来，新领导人也很好，前段时间太累了还给我放了三天假。”

　　“哟，那很好嘛，等阿柠毕业了也去你们公司实习一下，锻炼锻炼。”

　　“好，品创的环境和氛围都很不错的，也很锻炼人，今年我们组新来了一个大四的学生来实习，这大半年进步非常大。”

　　“那么厉害呀，真不愧是时尚界的龙头企业。”岳楠惊叹道。

　　一说到工作，苏柠就跑到一边把柠檬从猫窝里抱了出来，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撑着下巴，拿着逗猫棒一上一下地逗着柠檬玩儿。

　　柠檬伸出爪子抓住逗猫棒前头的羽毛在地毯上滚来滚去。

　　“这孩子，一说到工作就跑，人总要有事情做的嘛，也不可能永远赖在爸爸妈妈身边的呀，对不对？”岳楠好声说。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就要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苏柠的思想完全还是小孩子，岳楠劝不动，碍于穆清母亲早逝，也不敢继续往深了说，连忙换了话题。

　　穆清心思敏感，又怎会听不出来，轻声说了句“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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