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落弦声

　　东方的地平线像一道模糊的伤口，渗出灰黄的光。风卷着沙粒，抽打在脸上，细小而密集的疼痛。死亡沼泽的边缘并非想象中的泥泞不堪，而是大片大片龟裂的盐碱地，覆盖着一层白霜般的盐壳，踩上去发出脆弱的碎裂声。稀疏枯死的怪柳扭曲着伸向天空，像大地绝望的肢体。

　　霍锋走在最前面，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但步伐明显沉重了许多，压抑的咳嗽声被风撕碎，散入荒原。这支小小的队伍沉默地跟随着他，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警惕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沈清梧走在队伍中间，用头巾紧紧包裹着头脸，只露出一双被风沙吹得发红干涩的眼睛。脚下的土地坚硬硌人，每走一步，旧伤新痂都摩擦着粗劣的靴子，带来持续不断的钝痛。但她仿佛感觉不到，所有的意志都用来对抗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和喉咙里刀割般的干渴。

　　水，在这里比黄金更珍贵。食物也所剩无几。霍锋分配得极其严格，每人每天只有可怜的一小口水，几口硬得像石头的肉干。

　　白天的酷热令人窒息，夜晚的寒冷则深入骨髓。他们找不到任何可以遮风避寒的地方，只能互相依偎着，在背风的沙丘后瑟瑟发抖地度过长夜。

　　第三天，队伍里一个年纪稍大的汉子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他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用沙土将他掩埋，连一块标记的石碑都不敢立。

　　死亡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们。

　　第四天，他们遇到了流沙。一个年轻的队员瞬间被吞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黄沙就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众人脸色惨白，绕道而行，脚步更加小心翼翼，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第五天，霍锋的咳嗽加剧了，甚至咳出了血丝。他掩饰着，但苍白的脸色和踉跄的脚步瞒不过任何人。沈清梧把自己那份所剩无几的水偷偷倒了一半进他的皮囊，被他发现后，他用从未有过的严厉眼神瞪了她一眼，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点水小心地收好。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队伍里蔓延。但没有人提出回头。回头也是死，而且死得毫无价值。

　　第六天，他们看到了一片枯死的胡杨林。嶙峋的树干如同巨大的白骨，矗立在荒原上，带来一丝诡异的生机感。霍锋下令在林中休息，并派人四处寻找可能的水源。

　　沈清梧靠着一棵枯树坐下，疲惫得几乎立刻就要睡去。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一株特别粗壮的枯胡杨树干上，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刻痕。

　　她心中一动，挣扎着爬起来，走过去仔细查看。

　　风沙侵蚀严重，但那刻痕的轮廓……依稀是三片雪花的形状！只是比霍锋画的要简陋古老得多，几乎难以辨认！

　　这里怎么会有这个标记？！是巧合？还是……前人留下的路标？

　　她立刻叫来了霍锋。霍锋看到那刻痕，灰败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丝光亮！他用手仔细摩挲着那个模糊的印记，又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像是在回忆什么。

　　“是这里……应该是这里……”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颤抖，“地图上标注过……但太模糊了……我以为只是传说……”

　　“地图？”沈清梧捕捉到这个词。

　　霍锋没有解释，而是打起精神，快速吩咐手下：“以这棵树为中心，分散寻找！注意地面，有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或者异常的石堆！”

　　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散开搜寻。

　　很快，有人在一处不起眼的沙丘底部，发现了几块堆砌方式明显异于周围散乱石块的岩石！

　　“挖！”霍锋下令。

　　众人用刀、用手，疯狂地挖掘起来。沙土很松软，很快，一个被木板和沙石掩盖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露了出来！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陈腐气息的风从洞中吹出！

　　“是地下暗河的通道！”霍锋的声音充满了狂喜，“古籍记载过，有一条古河道曾流经这里，后来改道干涸，但部分地下河段可能还有残存的水源！这标记……是更早的先驱者留下的！”

　　希望如同甘泉，瞬间注入每个人干涸的心田！

　　霍锋率先点燃一支简陋的火把，小心翼翼地探入洞中。其他人紧随其后。

　　通道向下倾斜，阴暗潮湿，空气稀薄。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传来了潺潺的水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火把的光晕下，可以看到一侧石壁下方，果然有一条细细的水流在流淌！水质看起来有些浑浊，但在这绝境之中，无异于神迹！

　　“水！是水！”队员们激动地欢呼起来，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

　　霍锋谨慎地取了一点水，仔细检查了片刻，又尝了尝，才松了口气：“应该没问题！省着点喝，补充水囊，轮流取水，不要惊扰水源！”

　　众人压抑着激动，有序地取水，如同朝圣般虔诚。甘冽（尽管带着土腥味）的液体滑过喉咙，滋润着几乎冒烟的脏腑，所有人都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他们在这条地下河通道里休整了大半天，吃饱喝足，恢复了部分体力。霍锋甚至找到了一些生长在暗河边的、可以食用的苔藓和菌类。

　　“这条通道应该还能通向前方一段距离，可以避开地面的酷热和风沙。”霍锋研究着石壁上模糊的古老刻痕，“跟着水流和标记走。”

　　绝处逢生！队伍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们沿着地下河继续前进。虽然通道时而狭窄时而开阔，有时甚至需要涉水而行，但比起地面上的地狱般的环境，这里已是天堂。

　　又走了两天，水流逐渐变小，最终彻底消失在地下岩缝中。通道也开始向上延伸。

　　他们爬出洞口，发现身处一片巨大的、风蚀严重的雅丹地貌之中。一座座土黄色的、形态各异的土丘林立，如同迷宫。

　　而最让人心惊的是，在几座土丘的背风处，他们发现了不止一具早已风干成木乃伊的尸骸！看衣着和携带的物品，有些像是古代的商旅，有些……则像是和他们一样的逃亡者！

　　显然，找到地下河并非就意味着绝对安全。这片雅丹迷宫，同样吞噬过许多生命。

　　霍锋的神色再次凝重起来。他仔细辨认着方向，依靠着太阳和星辰，以及那些几乎被风沙磨平的、零星出现的古老雪花标记，带领着队伍在迷宫中艰难穿行。

　　水再次耗尽。希望过后，是更深的绝望。不断有人倒下，队伍的人数在不断减少。

　　沈清梧觉得自己也快到极限了。嘴唇干裂出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出现嗡鸣。她只是机械地跟着前面人的背影，靠着那枚贴在胸口的桃木符支撑着最后一点意识。

　　就在她觉得自己下一步就会彻底倒下时，走在前面的霍锋突然停住了脚步，身体晃了晃，然后猛地向前扑倒！

　　“霍头儿！”众人惊骇地围上去。

　　霍锋脸色灰败，气息微弱，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向雅丹群的一个方向，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那边……标记……绿洲……坚持……”

　　话未说完，他的手猛地垂落，眼睛缓缓闭上，陷入了深度昏迷。

　　“霍头儿！” “水！快拿水来！”

　　可哪里还有水？最后一点水早在半天前就分完了。

　　众人围着昏迷的霍锋，束手无策，陷入了彻底的绝望。领头人倒下了，方向迷失，弹尽粮绝……他们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沈清梧看着霍锋指过的那个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霍锋，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甘心的念头猛地冲了上来！

　　不能死在这里！玉瑶还在等她！父亲和那么多人的牺牲不能白费！霍锋用最后的气力指出了方向！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虚弱而晃了一下，但眼神却异常亮得骇人。

　　“你们照顾好霍先生！”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去那边看看！如果我一天之内没有回来……你们就自己想办法！”

　　“其其格！太危险了！你不能一个人去！”有人劝阻。

　　“待在这里也是等死！”沈清梧厉声道，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语气说话，“总要有人去试试！这是唯一的希望！”

　　她不再多言，从霍锋腰间取下那把用来开路的短刀，又从一个队员那里要过了最后小半块硬得能崩掉牙的肉干，然后头也不回地、踉跄着朝着霍锋所指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呼喊声被风沙吞没。

　　她在巨大的、如同魔鬼城堡般的雅丹土林间穿行，烈日炙烤着大地，热浪扭曲着空气。她无数次摔倒，又无数次挣扎着爬起来，嘴唇干裂得鲜血淋漓，视线越来越模糊。

　　时间一点点流逝，恐惧和绝望再次攫住了她。霍锋指的真的是这个方向吗？会不会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或者自己早就走错了？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瘫倒等死的时候，她忽然看到前方一座高大的土丘顶端，似乎有一个极其醒目的、用黑色石头垒砌而成的图案！

　　那图案——正是三片雪花的标记！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个都要清晰、巨大！

　　而更让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是——在那标记下方，土丘的背阴面，竟然隐约透出一片不可思议的、生机勃勃的绿色！！

　　是幻觉吗？是海市蜃楼吗？

　　她用尽最后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座土丘！

　　当她终于爬到顶端，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了原地——

　　土丘之后，竟然真的隐藏着一个不大的绿洲！一弯清澈的月牙泉如同宝石般镶嵌在金黄色的沙丘环抱之中，泉边生长着茂密的绿草和十几棵高大的、挂满果实的椰枣树！甚至还有几间简陋却完整的土坯房屋！

　　不是幻觉！是真的绿洲！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她浑身颤抖，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沙土，汹涌而出！

　　她做到了！她找到了！他们有救了！

　　她想要放声大喊，却因为极度的脱水和激动，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她连滚带爬地冲下土丘，扑到月牙泉边，将整个脸埋进清澈冰凉的泉水里，贪婪地喝着，感受着生命重新回到身体里的感觉。

　　喝饱了水，恢复了一些力气，她立刻意识到必须马上回去救霍锋他们！

　　她快速摘了许多椰枣，用衣服下摆兜着，又用能找到的最大叶片盛满了水，循着来路标记，拼命往回跑。

　　当她带着水和食物，如同天降神兵般重新出现在几乎绝望的队员面前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绿洲！前面有绿洲！水！很多水！”沈清梧嘶哑地喊着，将水和椰枣分给大家。

　　众人喝了水，吃了东西，精神大振。他们轮流背着依旧昏迷的霍锋，跟着沈清梧，终于走出了死亡的雅丹迷宫，来到了那片世外桃源般的绿洲。

　　清澈的泉水，甘甜的椰枣，阴凉的房屋……这一切美好得如同梦境。

　　队员们忙着取水、进食、安置霍锋。沈清梧却独自一人，走到绿洲中央那棵最大的椰枣树下，靠着树干滑坐在地。

　　她抬起头，望着这片被残酷荒漠包围的、奇迹般的绿色，望着泉水中倒映的湛蓝天空，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这一次，不是悲伤，不是绝望。

　　是一种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窥见一丝生天后的，无法言喻的疲惫与释然。

　　她摊开手心，那枚桃木符已被她的汗水和血渍浸透，温润依旧。

　　玉瑶，你看到了吗？

　　我活下来了。

　　我们，活下来了。

　　沙漠的风变得温柔，拂过绿洲，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一个关于生命与坚韧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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