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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
沈非做了个很长的梦,梦的开头已经遗失,她有意识的时候,就躺在保温箱里,身边有很多很多穿着手术服的小孩,也躺在一个个相同的保温箱,跟她差不多年纪,保温箱排列整齐,密密麻麻的,像蜂巢的隔间。
“M-20号已失效。”一个白大褂从保温箱里抱起一个男孩。
“清理掉吧。”另一个白大褂平静地说,然后她伸手,抱起了沈非。
她戴着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沈非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对视的时候,那人的眼睛似乎短暂地弯了弯,变成两个月牙。
沈非伸手想摸摸那蝶翅一样的眼睫毛,然而她的手太短,只能在空中胡乱晃晃,很快被放回原位,刚才抱她的白大褂跟同事会合:“这一批还是Y-93质量最好。”
“Y系列?真不容易,我记得它比甲系列还难控制。”
“说不定她能打破Y系列那个活不过两岁的基因诅咒。”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视角变了,沈非好像飘在天上,看着草坪上的小孩和白大褂。
小孩坐在草地上摆弄着自己的玩偶熊,周围是极高的围墙,突然,她抬起手,指着远处说:“福蝶。”
白大褂本来抱着本子在写什么,闻言抬头看过去,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转过脸来的时候,沈非看清了——她是妈妈。
“你看到蝴蝶了吗?你预见到了吗?”
小孩不说话,白大褂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一只白蝴蝶飞过来,扑扇着翅膀,落在朵小野菊上。
沈凌冬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就把蝴蝶夹住了,小孩兴奋地跳起来,被沈凌冬挡开:“你不能碰,上面有鳞粉。”
小孩昂着头,扯出她的白大褂,亲亲热热地往她怀里扑:“妈妈。”
沈凌冬愣了一愣,然后摸摸她的脑袋,露出一个很悲伤的笑:“我不是你妈妈。”
“妈妈。”小孩还是歪着头叫。
沈凌冬叹口气,松开手,让蝴蝶从指间飞走,然后抱起小孩,迎过来两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其中一个男人说道:“该记录数据了。”
沈凌冬点点头,跟着两人走进大楼。
疼……
好疼。
梦里的场景是如何眨眼间完成转换的呢?沈非不知道,她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身下薄薄一层蓝布根本无法保温,于是金属台的凉意持续不断地从后背涌上来,好像靠着一块冰。
她身上贴着很多小电极板,连接着长长的电线,沈非感觉到电流经过骨肉的刺痛,有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调高电压。”
沈非睁开眼睛,原来并不远,那人穿着白大褂,就站在自己近前。
“妈妈……我疼。”沈非的嘴巴动了,发出如蚊子嗡嗡一般的轻响。
没有人回应她。
“再调高。”
她说不出来话了,又有声音响起,似乎就在耳边:“沈老师,上面找您,好像是很重要的事。”
“先暂停。”脚步声远去了,传来关门的声音。
“要我来带?我干不了。”门缝中的白大褂还是干干净净的,不染一丝尘埃。
“这是命令。”另一个女声响起,听上去很沉稳,年纪比沈凌冬还要大一些。
沉默。
“凌冬,你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实验员,也是最有潜力的,我还盼着有一天你接我的班呢,”她稍微放缓了语气,“你可不要跟岁宴学。”
“别把我跟那种人相提并论。”沈凌冬的话中带了点嫌恶。
“总之,这个事就这么说定了,去准备吧,房子、身份、记忆,各方面都会给你安排好的,你要做的就是扮演好一个普通的单亲妈妈,让Y-93作为一个普通小孩长大。”
“是。”
“预演能力的实验体,超过两岁的目前还是只有这一个,重要性不用我多说,你——”
“明白。”沈凌冬抢话道。
“你看完没有?再拖可要被发现了!”一只手拽住她的胳膊,沈非被拉得后退几步,回头看见一个小男孩,沈非总觉得他很眼熟,但是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盯着他的脸往死里看。
“喂!你傻了?”男孩伸出五个手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非想起来了,他不就是缩小版的周源吗,和福利院地下室里的档案照片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点后,沈非突然睁开眼睛。
醒过来的第一眼就是铁栏杆,沈非是侧躺在地上的,现在缓慢地爬起来,感觉四肢都迟缓了不少,她先检查了一遍自身的情况,衣服还是之前的那身,没有换过,右臂上有个针孔,看起来新扎不久,喉咙干巴巴的,脖子戴着项圈,不知道什么材质,反正又冰又硌,很不舒服。
环顾四周,这像是个牢房,三面都是白墙,只有她正对的一面是铁栅,但是牢房对面不是牢房,仍然是白墙,房间里没有灯,光线很昏暗,沈非的脸贴住铁栅,看见远处的门上有个小灯,那就是唯一的光源。
沈非靠在墙上,努力回想晕倒前的场景,最后得出一个很伤人的结论——西红柿鸡蛋面里加了料。
“吱呀”一声,远处的门开了,三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进来,领头的那个似乎害怕她反抗,开铁门的锁时急匆匆的,一直盯着沈非,生怕她有什么动作。
进来后一个按住她,一个用针管往静脉里注射药物,一个站在门外观察情况,沈非一动不动,任由她们折腾。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挣扎的必要吗?沈非闭上眼睛,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沈非的睫毛抖了抖,这个声音很熟悉,她一听就能听出来,因为小时候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每次妈妈下夜班从楼梯走到家门口,都是这个声音。
她还是睁开了眼睛,看见那个人在铁栅栏后站定,双手揣兜,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和其它实验员一样,也和梦境中一样。
“你不应该来这里。”留在外面的实验员提醒。
太远了,虽然她们在对视,沈非却完全看不清她的眼睛。
“为什么?”她慢慢张开嘴,干裂的嘴唇被撕扯着渗出血丝,她闻到血的腥味。
妈妈,为什么?
沈凌冬转身离去,一言不发,好像她来就只是为了看一眼,仅此而已。
沈非觉得自己的眼睛要融化了。
|||
再次坠入黑暗中的滋味并不好受,沈非知道自己在做梦,或许正是因此,梦境才更加混乱。
“你为什么把手包起来?”
五岁的沈非坐在白色的正方体上,问那个站在书架旁的小男孩。
这是个纯白的房间,从墙到地板都是白的,里面放着很多白色的巨大几何体,边角都处理得很圆润,不小心磕到也不会很疼,书架也是一样,甚至里面的书都是白色封皮,只有书背上用黑色的字体标着书的名字。
沈非觉得周围大概应该还有几个小孩和大人,但是她的视野里只有那个男孩。
目测八岁的男孩低头看书,听见问题也没有抬头,只是说:“这个叫手套。”
“你为什么戴手套?”沈非晃着腿踢空气,她太矮了,脚都够不到地面。
“为了控制能力。”
“为什么要控制能力?”
周源不说话了。
“为什么不说话?”她翻个身,趴在棱上,两手扒住正方体的边缘,太滑了,幸好她手上有汗,先放下去一只脚,再放下去一只脚,缓缓蛄蛹几下,然后松手,“咚”,安全落地。
男孩“啪”一声合上书,把书塞回原位:“哪那么多为什么。”
“你别走嘛,”沈非跑过去拉他,“我不为什么了。”
好像有谁走过来,把她和男孩隔开了,那个实验员好高,看不到脸,只听见声音很温柔:“不可以离太近哦。”
“你管得太多了,”又一个实验员走过来,“本来就是为了观测实验体交互中的反应,这么小心翼翼的,怎么收集数据?”
“可是……”实验员1号有些犹豫。
“上面对多样性有要求,交不出来你负责?”实验员2号把他拉走了。
1号和2号是她临时给她们起的名字,因为这些人管自己总是“Y”“93号”“Y-93”地叫,所以她们也应当叫这个。
但是,沈非又想,如果她一下子遇见九十三个人,那不就有人和自己重复了吗?到时候叫“93”,究竟是在叫谁呢?
沈非想到脑壳疼,还是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男孩又开始看另一本书,他不应该看书,他应该和自己玩。
“喂!你是多少号?”沈非双手拍在书页上,企图把那些字捂住。
男孩叹口气,终于抬头了:“你好烦。”
“我不烦。”沈非鹦鹉学舌,只是篡改了一点。
“你是多少号?”男孩反过来问她。
“93号!厉害吧!”沈非突然极为兴奋地大喊,虽然她也不知道93有什么厉害的。
男孩的表情一言难尽,小声嘟囔道:“最近新出的实验体质量都这么烂吗?”
“快点快点,你是多少号?我都告诉你了,你必须得告诉我!”沈非叉着腰说。
静默半晌,他终于开口:“我是——”
“周源,”沈非突然抢话,“你是周源。”
男孩惊愕地盯着她,然后他的脸开始裂成碎片,书架,几何体,地板,天花板,全都扑簌簌地掉皮开裂,好像结冰的湖面被投入一块巨石。
有谁在远处叫她:“沈非!沈非!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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