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作者:九月甜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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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统考成绩公布时,正值年关。随绍早早放了假,三天两头叫同学来家里闹腾,被童雪念叨沙发都快给他蹦出个大坑。

      高二的寒暑假都安排了补课,等到高三的寒假却真真正正地执行了“减负”,听说是教育局查得实在太严。不用去学校的随寒薇依旧早出晚归,在市图书馆自习室找了个位置。虽只是旷了几个周末的课,复习进度却实打实落下不少,还要算上没做的卷子。

      接到刘子川电话时是个中午,随寒薇正在图书馆后面的抻面馆吃饭。河南做法的烩面,手工抻拉的宽面劲道有嚼头,海带千张粉条一系列配菜也是足量不抢味。牛肉汤也煨得鲜香,混着微酸的番茄开胃又暖身。

      素描和色彩都是中等偏上,速写排在省前20给整体名次拉高了不少。随寒薇登录招生网站,直至看到速写有92分时仍只觉泡涨在不真实感之中。刘子川的声音里的喜悦似要从听筒里溢出,末了不忘叮嘱她寒假不要懈怠,延续之前的练习准备校考。

      时间再次被拉成一条纤细而紧绷的线。不同学校的校考科目也不同,准备起来有些杂乱,有时感觉像是第一次学习做饭一样无措。

      很奇怪,明明只要再考过一场就离想学的专业非常近了,对于某些学校来说甚至是一步之遥——可当终章曲真正来临,却只剩下靠近火源的炽热。

      这一年随寒薇的春节有如冬日里盖着厚厚冰层的湖,在不见底的深处,隔着一层层冰冷玻璃窗的屏障,独自消化着人声鼎沸以外的孤寂。练习画稿攒得比统考前更多,颜料盒一遍又一遍地见了底。偶在夜深人静时翻开抽屉,摆在最上层的是参加省考后在教室桌格里的两个手办人偶。

      随寒薇见到它们的时候花了颇大定力才忍住尖叫的冲动,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是《三月的狮子》里面的人物,桐山零和川本日向。人物动作定格在动画第二季的一个经典场景,日向在给零打电话时,零刚好就在他家门口。两人隔门相望互道一句“晚上好”。

      包装盒里还塞了一张纸条,是随寒薇认识的字迹。

      唱片很好听,愿永如此。

      年味撤退得悄无声息,风吹起时软化的袖刃也一点点带上春意。校考参加了三场,地点都是在省城。绿皮车的座位邦邦硬,将紧张、隐忍与期待齐齐烙成扁平的一张饼,只待自我啃食。

      来不及从疲惫与虚脱中抽离,随寒薇几个月来悬浮飘忽的注意力终被拉回,落回到繁复冗长的背诵与计算当中。三月的一模是全省联考,题型和考试形式对高考进行全真模拟。物化生压缩成一门理科综合,光是做完卷子就很困难;解析几何与导数函数题依旧只能拿到第一问的分数,往往是算式一列便乱了阵脚。最让随寒薇感到慌张的,是一直以来凭借语感半猜半蒙的英语阅读,也因词汇量不足而成了扣分重头,甚至连老师的讲解都听不懂。

      练习题上每打一个红叉,心底便又蔓生出一片杂芜的荒草。初春送来的无论冷暖,总带着料峭的无情。催长出的植物也带着冷硬的茬,直达眼底刺出几滴炙热的酸。

      暖湿的春潮与高空冷涡纠缠得难舍难分,给冻土淋上一层微腥的深褐,在杨树枝杈间勾出几笔似有若无的紫红。在烦躁到极点的时刻,随寒薇会关起房门将草稿纸撕成细小的碎片,一股脑扔到天花板后看着它们徐徐降落下来。像y市的鹅毛大雪,今年她因忙碌而错过,一次都没有好好看过的几场。

      清明前后天公脸色反复无常,任谁也猜不出明天他老人家想铺排个什么景儿。明明白日的阳光里已经注进了些暖意,这一日清晨却落下了朦胧的灰白。地面潮湿没有积雪,只有些细密的雪粒施施然坠落,贴到皮肤上氲出缠绵的清冷。

      晦暗不明的天色里随寒薇收到了刘子川的短信,言简意赅。

      c大过了,过一本线就行。最后两个月加油!

      教学楼外的葡萄藤不知何时吐出了些新叶,被风卷起上下翻飞,翠绿得晃眼。细雪也被吹得偏离既定的轨道,仿佛历经了一整个冬天,朝着目的地跑得跌跌撞撞。

      至于报考哪个城市大学的问题,过了四个多月才有答案。

      五月里春风送暖,丝绒缎般抚过少男少女的额角发梢,饱满温顺地轻轻掠过,转瞬又顽皮地跳到下一处去。毕业照拍摄分三天安排在每个上午,将高三年级分成了不同组别分批进行。每个班一节课时间,先到教学楼下排集体照。

      阶梯上除了拍摄的班级还站着每班的科任教师,因而等待的班级站在偏侧稍后的位置。姜经武也要参加其他班级的集体照,还腾不出空来给三班排位置。沉寂憋闷良久的高三生们好容易得到个喘息的空当,正久违地借此机会自由组队,三三两两先自己拍上几张。

      随寒薇站得稍远,沿着树荫小径找了个石台坐下。这里她不常来,此刻认真打量才发现有几棵她不认得名字的树。y市的行道树以白杨和法国梧桐居多,树干高大叶片斑驳,同平原地区宽阔的城市景致相较适宜。小区或是公园多种榆树,夏天里吊上一串串水嫩葱青的榆钱。

      眼前这棵不算高大,却生得格外匀称舒展,在这一方土地上怡然自得。树干是沉静的灰褐,碧色的叶片边缘镀着丝丝黄绿的边缘,又在最外层轮廓上裂成五角。繁茂的叶片之下,掩映着簇簇翅膀一样的果实。半透明的柔嫩,像刚萌出不久一般。

      随寒薇起身想要摘下一颗,踮起脚尖却仍有些距离。怕扯破果实的节段,须得够到最上端再用力才行。呼吸因凝聚的注意而放缓,连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人都没看见。

      果实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地遮住,擦过的瞬间好像还碰到了她的。没有粗暴地拉扯,只略略在根部一捻,连同一小段枝茎一起被轻巧地摘下来。

      “三班集合拍照了!”

      姜经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零散的人群蓦地朝一个方向涌去。随寒薇转过头时,身旁的章旬已行至她前方,只留一个霎时间被淹没的背影。

      站位迅速排好,随寒薇站在第一排的第二位。摄影师招呼几下调整好后排同学的位置后,便开始示意看镜头准备拍摄。

      “来都笑一笑啊!想想高中三年最开心的事!”

      笑闹声跟着熄了,篮球架边葱郁的白杨树叶低低地,吟唱着几句藏着秘密的私语。视野尽头是每日做课间操的操场,盛着穹顶一汪澄净无瑕的蓝。间距安排得较为紧凑,随寒薇能感觉到两侧和身后同学轻微的呼吸,头顶后面黑压压的一片。往上,再往上,直到最后一排,在这里投射的无数情绪,都与他有关。

      几只麻雀扑着翅膀,从主席台的旗杆上腾地飞起,身影愈来愈小,消失在明亮高远的天空中。小黑点看不见的一刹那,摄影师按下快门,一声清脆的“咔嚓”。

      天与地,风与月,春花与夏雨,冬雪与秋叶。

      汗水和泪水,天光微熹的清晨和灯火长明的深夜。都在这比叹息还要短的一声里,被留住后又任其流逝,只留一张薄薄的相片兹以证明。

      集体照拍完还有半个多小时的自由活动拍照时间,寂静的空气中渐渐升起些许热闹的温度。随寒薇顺着石径又走到那颗五角枫树下,而这次还未伸手触碰到叶片,便被轻轻拍了下肩膀。

      “给你。”

      只两个字,随寒薇的目光扫过章旬的发顶面颊,他依旧没有多言。微微下垂的睫毛敛住了万千言语,只留一点沉静如水的温柔天光。摊开的掌心上,躺着那颗先于她摘下的、翅膀般的果实。掌纹线的中央泛着点点湿润的晶亮,像是珠宝店橱窗里祖母绿宝石旁的射灯光晕。

      这枚攥着两个人手心温度的果实起初被随寒薇夹在一本画册里,连同掌心相贴一刹那的悸动。起初空闲时她会翻上一翻,凝视那翠微雾霭一样的翅膀逐渐变得扁平干燥,褪成岁月写就的浅褐。

      高考前高三生放了几天假,需提前将教室里的所有书籍都清理干净。教材和笔记不能丢,练习册和试卷只能匆忙被遗忘在教学楼的各个角落。

      青春期绵长又倥偬的浮生一梦在这场兵荒马乱的离散中宣告结束,生活被新的城市、新的面孔与烦恼欢欣尽数占据填满,而后的时光便走向了一种看似自由却倚着虚幻根基摇摇欲坠的失控。

      章旬参加自主招生结束的那个晚上,随寒薇刚烤肉店里帮忙回到家。小区里那一家烧烤店年前被随林卖掉了,因而即使是夏夜,店里也还算能忙得开。接到电话后随寒薇将窗帘拉开一点缝隙,花草香的清风悄悄溜进房间,楼下花坛旁章旬的身影被树丛的影子切得半明半暗。

      “f大没有过,b大给了降30分,希望比较大。”

      f市位于c市东部,两城相接只一个多小时的车程。b市与c市一南一北,无论是火车还是飞机都得折腾上大半天。

      “好呀,相比起来还是b大更好,学校有名嘛。”

      潮热季节里柏油路面在路灯映照下泛出杏黄的光晕,忠贞而坚定地在地面一圈圈铺开。被阳光炙烤了一天的泥土也放缓了吐纳,无声地溢出点点微凉。

      两人没再多言,只自然而然地,并肩朝着居民楼间的小巷走去。不知哪一户有人在拉小提琴,是《Por una Cabeza》,中文名为一步之遥。

      这首曲子被很多电影取作配乐,最经典的大概是随寒薇看过的一部《闻香识女人》,失明的弗兰克中校同唐娜女士在餐厅共舞一曲。

      探戈,追逐,试探。进退间四肢与躯干皆在影影绰绰里纠缠拉扯,无声诉说着欲要把时空距离都剪碎的热望。

      “放假的时候,我……可以去c市找你吗?”行至一座小桥边,池水映着岸上的灯火被揉皱了,粼粼闪烁有如天上星。章旬的声音仿佛也被流水冲刷过,含着一种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日上楼前,随寒薇请章旬在楼下稍等一等。从书架上取出最右边的一本拆掉素描纸包的书皮,打开钢笔帽。

      想了想又盖上,翻出一根绘画时用的铅笔。屏息在书皮纸内侧上写下几个字包好,还不忘对着光翻看一圈,确认从表面看不出笔迹方才下楼。

      “最近读的一本书,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送给你吧。”

      是伏尼契的《牛虻》,两个最勇敢的革命者在彼此面前深情的怯懦。至死亡之后阿瑟的坦诚才见天日,终其一生的爱也只剩下一张信纸而已。

      “我是爱你的,琼玛,当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穿着一件花格子布的罩衫、围着胸搭,背上拖着一条小辫子的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我现在也爱着你。”

      铅笔写在素描纸上,从外面看不出来。或许有一天他出于好奇想看看这本书封面长什么样子,也许会将这隐秘的心事揭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那时铅字大概已经被摩挲出了些印迹,碳灰渗进纸张的丝丝纹路里,变得不甚清晰。或许本身就是表意不明的——她只写了这句词,唯这一句。至于后面的金风玉露一相逢,朝朝暮暮两情久长,都同那枚五角枫的翅果一起,交由时光裁决去向。

      风过无声,她的心事太重也太轻,还不敢放交到任何人的手里。

      许多年后的一个寻常日子,当随寒薇心血来潮想要翻一翻那本画册时方才发现,书页间早已空无一物。只一道极浅极淡的、翅膀形状的压痕,还依稀印在纸页上,将油纸表面的喷墨色素也刮出几道白线。像一个没有郑重许过的诺言,一个仅停留在纸面上的亲吻,一个没有拉过勾的约定。

      而真实的那颗果实,大概在某一次搬迁中散落遗失了,或是在某次无心的翻动里悄然飘散。如潮水不知疲倦地涨起又落下,彻底消融于往事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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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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