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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房中无灯,漆黑一片,可躺在床榻之上的杜韫毓却清楚屋中的一毫一厘,说起来,她的待遇在伊人楼是最顶格的,这伊人楼以前还不叫伊人楼,是她来了以后,有了‘伊人一笑醉九州’之名才更名伊人楼,她是这楼的金字招牌,是这楼的财神爷,所以用的住的自然是最好的。
可是杜韫毓却常看着这屋里的富丽而陷入深沉的痛苦中,她生于将门之家,自小不爱红妆爱戎装,可是这些红红绿绿的饰品和金银珠宝她又哪里少见了?怎么以为这样一间屋子就足以令她开颜呢?何况这还是一间在她身上烙下耻辱印记的屋子。
其实外间的声音她哪里听不到,她听到了又如何?她还听得少了吗?可是听到宋翾的声音,她身上那本已结痂的伤疤忽地猛烈地痛起来,连带着她心窝的那一团已破碎的血肉也更加破碎了。
“姑娘,主人回来了!”忧奴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道。
杜韫毓却扯过被子盖住面容,咬着嘴唇不让抽泣之声溢出,她是叱咤疆场的真巾帼,□□之痛算不得什么,心头之痛也尚可忍耐,屈辱之痛到如今也都略不在意了,哪怕东宫强辱于她,在得知她已不是处子之身时用鞭子肆虐于她,她也都可忍耐,可,可宋翾来了,这个当年陪她坐在城头吹风的孩童以一个高大的保护者的身姿出现的时候,她一身的坚壳顿时破碎开来,禁锢在身体里的那些痛苦如同泄洪般喷薄而出,痛彻心骨,令她止不住地发抖起来。
“敏敏!”宋翾见被褥里的杜韫毓抖得厉害,忙奔到床边,却不敢揭开盖在她面上的被褥,他了解她,此刻的她定是无助而脆弱的。
“我回来了。”宋翾只敢轻轻坐到床边,柔声道:“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忧奴见状,已哭了起来,她知道杜韫毓受的苦难,她虽与自家姑娘生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可同作为女子,她懂杜韫毓此刻的崩塌,就好似当年她被关在笼子里任人挑选估价,主人出现将她带走那般,她也是如此的崩塌,既感恩于救赎又害怕是下一场苦难的开始,好在,那一场崩塌将她前半生所有的苦难都消融了。主人回来了,姑娘的苦难也都会消融于这一场崩塌吧。
喜奴拉着她出了房间,将空间留给二人。
宋翾忽站起身来,恨声道:“我给你讨回公道!”
“公子!”杜韫毓忽哽声喊他,后慢慢掀开面上的被褥,凄恻道:“如今的杜韫毓还能有公道吗?”
宋翾浑身一颤,是啊,如今已无公道了,是他说错了,他见杜韫毓如此心伤,不知要如何才能给她止痛,唯一想到的就是去找罪魁祸首替她出气,可是东宫是罪魁祸首吗?童宝麟是罪魁祸首吗?还是那些背后鄙薄指点之人是罪魁祸首吗?他们都不是,但他们都是令杜韫毓枯萎消沉的人,难道都要一一向他们讨公道吗?这天下尽多宵小之辈,是杀不尽的!
宋翾双肩一垂,那么高大的身姿,垂丧之下竟也好似小如一粟,“敏敏,对不起。”
相识这么多年,杜韫毓是看着小小少年长成眼前这般儿郎的,她不允许自己的不幸浇灭这儿郎一身的骄傲,便慢慢坐起身来,伸出手道:“公子,抱抱敏敏。”
宋翾轻轻将她抱在怀中,听她道:“公子的脊梁是承天下之重万民之生的,不可为一人而弯曲,敏敏亦不能做这样的人。你放心,我没事。”
宋翾愈加心痛,如此坚韧倔傲心有大义的女子,却深陷这污浊之地,辱没于猪口獠牙之间,是多么残忍的不幸!然后他瞥见了杜韫毓后脖子上那一道触目的伤痕,虽已淡了不少,却可想见那一场鞭打的惨烈!
难怪杜韫毓不让喜奴将此消息传给他。
东宫一直对杜韫毓当年拒婚之事耿耿于怀,趁他不在盛都终于出手了,他赵元熤以为如今势大就不用忌惮他了吗?好啊,既如此,他倒要让那些人看看就是到了如今,他想要动摇谁的位置也依然轻而易举!
大晴
如此阳光普照的大地却有一方阴霾笼罩在东宫上空,太子赵元熤刚从仰止殿回来,因他东宫属官八人牵涉贪腐,已被下狱,皇帝震怒,把他叫去好一通责骂,所以他一回到东宫就大发雷霆,待怒火消了些,便将童三江叫到了东宫。
童三江心里明白所为何事,但他站到赵元熤面前时,却一句话也不说,只待赵元熤那一张冷峻的脸稍缓和扶额叹息之后,他才开口道:“殿下可是为了田赋新等人忧愁?”
田赋新便是被下狱的东宫属官之一。
赵元熤着紫色常服坐在榻上,闻言放下扶额的手,抬起脸来,只见他约莫三十五六左右,长眉凤目,与当今皇帝并不很相像,他生得像他的母亲,当今皇后的一双凤眼是出了名的妩媚,但赵元熤的眼睛此刻却是忧虑与愤怒交杂在一起,他看了童三江片刻才道:“一个小小的主薄丢了便丢了,我有何可忧愁?倒是坊间盛传的一首诗令人遐思,其中两句为‘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他一回来,父皇便开先例,你亦不过是作陪。”说到此处,赵元熤浅淡地笑了笑,“其实杜雄欢谋逆之事他能置身事外,我就知道父皇舍不得,我早该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重回权利的顶峰,到那时,这天下何人敢撄其锋芒,何人又能奈何他?童相,我们该怎么办呢?”
童三江正要说话,赵元熤一伸手指引他坐下说,童三江拜了拜才入座,他入相三载,早上了东宫这条船,储君与国相互为臂助,哪个皇帝睡觉的时候不睁着一只眼?当今皇帝还能夜夜酣睡,正是因为还有一个帝师在,赵元熤本也没说错,寒食节传的蜡烛他确是作陪,因皇帝要宋翾制衡他,可是宋翾向来不喜争斗,所以皇帝要他主动去与宋翾斗,为了保住相位,他不能不懂皇帝的用意。
他也一向与赵元熤颇有默契,他清楚宋翾的能耐,所以争斗也只限于他国相与帝师之争,决计不让太子掺和,可是这一回,太子冲动了。
他接下来的话或许会惹得太子不快,可却不能不说,所以他一开口就微带责备地道:“殿下不该动杜韫毓,就是想要她,也不该伤她,更不该将她往死路上逼。”
赵元熤果然面色一沉,童三江却不允他接话,接着又道:“当年大雍立国以后,文武百官遭遇过一场大清洗,殿下可知此事何人所为?”
赵元熤道:“父皇……”接着他一愕,眉头紧蹙道:“是他。”
“是他。”童三江点点头,“所以这大雍官员小到不入品的散官,大到王侯将相,所有人的底他都一清二楚,他要谁不如意谁便如意不了,他与陛下一见相知,相伴十二载,他清楚的知道陛下要用什么样的人,所以有些官员底子虽不那么干净,却仍被重用,他手里的底却有好些是陛下都不知道的,可也是陛下默许他隐瞒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的皇帝与这位帝师在此方面却是真正的心意相通啊。”
童三江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相位何尝不是宋翾的刻意隐瞒得来呢?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宋翾算得上他的伯乐,他也不想与宋翾真的狠斗,他没有胜算,心底里其实也不那么愿意的,可是一堂之上,若百官和谐,那么对立面有且只有一个人,便是皇帝,这是皇帝不允许的,也是皇帝害怕的,所以他们要斗,至少他必须要斗。
“殿下以为,如今的宋翾势力如何?”
赵元熤仔细想了片刻,反问道:“童相以为呢?”
童三江微笑道:“他其实从来都不曾囤积势力,他从来都是一个人,那些想要依附他的人其实也都不是他的势力,可是殿下,他仅此一个人,一弹手就要去东宫八名属官,这是他的警告,他想要告诉我们,若再敢触他逆鳞,即使他是一个人,亦可令我们元气大伤甚或全军覆没。”
赵元熤眉头一跳,不惧反怒道:“他敢!”
“只怕没有他不敢的。我来之前,收到了平州知府怀莫可的信,他家里头丢了一件足以要他命的东西。”童三江神色凝重道:“据他所说,其手段很像当年那场大清洗。”
赵元熤原本微闲散的身姿忽地挺直了,只听他又惊又怒道:“是他?”
童三江道:“恐怕是的,殿下知道平州对我们有多重要,怀莫可对我们又有多重要。”
赵元熤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却又慢慢坐了回去,他不能在童三江面前失态,他是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就是装,也要把那一份沉稳与魄力装出来,“本宫明白了,依童相之见,我该当如何?”
难道要我去向他认错求饶吗?赵元熤心里这句话没有问出,可他面色已说明了心中所想,这是决计不可能的!
童三江忽起身一揖到底,恳请道:“还望殿下以大任为重,暂放儿女私情,不要再与那杜韫毓纠缠!”
赵元熤本被童三江此举一惊,但听及他所言,起身要扶他的手就顿在半空,僵持了一会,才托住他的胳膊扶他起来,面色微苦道:“就是我要与她纠缠她也不愿的,我只是不明白,我乃一国储君,怎及不上那个什么‘小温侯’青珏!她宁愿嫁她为妻也不愿嫁我为妃,我其实可以只忠于她一个人的,可是她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她竟为他心伤,可她知不知道我也在为她心伤呢!”
不知想到什么,赵元熤一掌狠狠拍在榻案之上,震得杯具铃响,只见他凤目一闭,竟有一行清泪涌出,半晌他切齿道:“她竟失身于那样一个在江湖中都算不上二流角色的那样一个……”在他眼中,宁不归什么也不是,所以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才能以泄心头愤恨。
好一会,赵元熤才冷静下来,喃喃道:“她曾是我梦中的神女,马背上飞扬的身姿,全天下没有一个女子能及她万分之一,她曾救我于乱枪之下,就是在杀戮时,也显露出那样灿烂的美丽……她本该属于我!”
童三江已到花甲之龄,情情爱爱于他来说早已是回不去的春色,回望时也只觉得新鲜,却不会再为此心动了,可是看着眼前心碎的赵元熤,他还是颇为触动的,但决不可再给赵元熤留下什么幻想了,他要彻底杀掉赵元熤心里残存的那一抹倩影。
“殿下可知她为何会失身于那样一个不入流的江湖浪子?”
赵元熤不及拭泪,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为何?”
童三江几乎不忍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了,可为了大计,一些诛心的真相是值得大白于前的,他道:“因为陛下要她失身于这样一个不入流的浪子。杜韫毓不输儿郎,本该随杜雄欢一起死去,可是陛下为了困住宋翾,留了她一命,这一命却只让她活着,却不让她醒着,因为若这样一个女子醒着,陛下该日日忧心了。”
赵元熤愕然当场,童三江接着又道:“殿下以为陛下不知道你近日所为吗?他知道,但今日召你进宫可提及此事?可以此事责骂你?”
赵元熤心里已明白了,能在强敌环伺之下坐稳储君之位,他当然不是草包,他心头已冷得好痛,可嘴上像是要报复谁一般地残忍地问道:“为何?”
“如今二王已不是你我对手,唯有宋翾,他是要以此逼宋翾与我们斗,他老了,他害怕了。”
赵元熤张了张嘴,发出低低的嘶哑的声音,“可是……”
可是父慈子孝,子孝,父慈否?
童三江已不多的花白的头发似乎也为如此残忍的答案而轻轻摇晃着,“殿下,你做好你的太子,其他的,交给老臣。”
赵元熤慢慢转过脸看向童三江,悲郁的神色逐渐淡去,浮现起的是越来越坚毅与狠辣的决绝。
这样的决绝还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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