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蚀

作者:凌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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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鸢尾花净土


      宁轲的脚步声落在晚吟塔光可鉴人的大厅地面,这座建筑是她灵魂的具象。

      她乘专属电梯下行,看着楼层数字逐格递减。

      仿佛从只属于她的神坛,一步步走回烟火蒸腾的人间。

      晚吟塔从不是普通的摩天楼,是宁轲用钢铁写就的长信。

      收件人是已故的母亲赵晚吟,抄送者是她曾名为静海的初心。

      关于云端之眼的原创梦想。

      如今静海的魂魄被抽离、淬炼,安睡在晚吟塔的承重柱里,正更完美的姿态重生。

      塔顶那枚特殊合金锻造的紫色鸢尾Logo。

      宁轲母亲最爱的花,藏着信仰希望,如今也成了宁轲生命的图腾。

      她的鸢尾建筑事务所,安在离塔不远的老式红砖楼里。

      她刻意避开摩天楼的喧嚣,选了处有岁月沉淀的空间。

      事务所不大,散落的鸢尾草图、母亲旧物改造的装饰、满墙的书。

      她不再追规模、求虚名,业务全看缘分,合得来才接。

      偶尔兴之所至接下的设计,凭里头藏的叙事张力与独特美学。

      总能在小众圈子里掀起波澜,拍出不菲价格,成了业内低调又迷人的传说。

      云川的天,总比藏了太多沉重记忆的静海,要高远澄澈些。

      姜鹿的女儿小暖刚上高中一年级,母女俩在城东安静的小区租了两居室。

      阳台摆满姜鹿种的绿植,还有小暖涂得五颜六色的画。

      那个曾在云端之眼冰冷钢筋丛里,像女巫般驾驭电流与死亡风险的女人,如今的日子绕着柴米油盐与家长里短转。

      宁轲给她介绍了不少稳当活计:

      精品酒店的电路升级、文创园区的灯光布控。

      工作仍离不了电,却再不是搏命,而是搭起安全温暖的架子。

      姜鹿的手指灵活,只是如今多用来给小暖编花样辫子,或是修她拆坏的小电器。

      腰间的电工胶带还在,但那枚2008年冰灾纪念章,被仔细收进首饰盒最底层,像封存一个不愿触碰的旧时代。

      夜里看着小暖熟睡的脸,姜鹿总觉得,从静海到云川,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迁徙,总算到了彼岸。

      谢桐的选择,出乎所有人意料。她在城西那家有五十年历史的福利院,找了份陪护老人的活。

      福利院有间小佛堂,不当值时,她常去里头静坐。

      她说自己年纪大了,信了佛,想多积德,还宿债。

      那条曾踏过工地碎石能靠声纹辨混凝土隐患的金属义肢,如今常碰的是福利院光洁的地板,还有老人们缓慢挪动的脚步。

      她用它稳稳撑着自己,更稳稳搀着比她脆弱的生命,一圈圈慢慢走。

      她话更少了,眼里曾有的锐利与深藏的痛,都被近乎悲悯的平静盖过。

      那枚曾为血色行动清场的银色哨子,被她用红绳系着,挂在佛堂角落,像一场无言的超度。

      在这里,她为自己,也为所有卷进过往漩涡的灵魂,寻到了心灵的收容所。

      变化最大的,该是白百合。

      她彻底告别了档案馆里满是霉味的故纸堆,在云川栖巷深处,一条爬满紫藤花的小巷里,盘下间小店,取名纸隅咖啡馆。

      店里做手冲咖啡与自制甜品,空气里常年飘着咖啡豆的焦香、黄油的甜腻,还有她特意留的旧书。

      她不再碰那些记满罪恶的档案,却以更暖的方式续着记录的事。

      咖啡馆主墙贴满顾客留下的车票、电影票、拍立得和写满心事的便利贴,拼成一幅鲜活的人间图鉴。

      宁轲是纸隅固定的客人。

      每个周二下午,店里人少些时,她总会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点一杯白百合推荐的手冲。

      每次口味都可能不同。

      她带素描本,就看着窗外:

      巷子里人来人往,猫在屋檐下打盹,紫藤花穗被风轻轻晃着。

      在这里,她什么都能想,什么都能不想,只觉自在又自由。

      白百合忙完手头的活,会端着块刚出炉、还带温度的巴斯克蛋糕,自然地坐在她对面。

      她清泠的嗓音,轻声讲店里的事:

      每天四点准时来喝美式写小说的男人,终于出了第一本书。

      总吵架的学生情侣,今天安安静静分吃了一块提拉米苏。

      她又捡了只后腿微跛的流浪猫,叫档案员,因为它总爱蜷在书架上睡觉。

      她们从不说静海,不说云端之眼,不说宁□□与赵晚吟。

      惊心动魄的过往,像被时光磨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封进了晚吟塔结实的地基里。

      偶尔,宁轲会从咖啡馆窗户抬头,越过矮矮的民居屋顶,看见晚吟塔优雅挺拔的轮廓,还有顶端那朵小小的紫色鸢尾。

      她这时总会有些恍惚:

      母亲温柔又哀伤的脸、父亲狰狞的眉眼、电梯井底的冰冷绝望。

      三个像守护神又像共犯的身影,会在脑海里飞快闪回。

      很快,白百合会用银勺轻轻敲一下咖啡杯沿。

      “叮”的一声脆响,把她从短暂的出神里拉回来。

      “尝尝这个,新到的哥伦比亚豆子,我总觉得尾韵里,有点像鸢尾的冷香。”白百合笑着说。

      宁轲端起陶瓷杯,让醇厚的液体滑进嘴里。

      醇厚液体裹着果酸与坚果的香气在舌尖散开,末了竟沉淀出一丝清冽余韵。

      和她记忆里鸢尾花那股疏离又坚韧的劲儿,悄悄合了拍。

      她放下杯子,望向柜台后擦咖啡机的白百合:“味道很特别,真有种说不出的冷香。很好喝。”

      白百合回头,清秀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帮我打包几杯吧,”宁轲指了指窗外晚吟塔的方向。

      “带回去给事务所的同事醒醒神,让他们也尝尝鲜。”

      “没问题,要几杯你说。”白百合利落地应着,转身去拿外带纸杯和包装。

      宁轲刚掏出手机准备转账,就见白百合一边往咖啡机里填新豆子,一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她语气随意地开口:“对了宁轲,等咱们哪天都闲下来,一起去旅游怎么样?”

      宁轲操作手机的手指顿了顿,有些意外地抬眼。

      她们之间,很少有这样直白的带着松弛感的朋友邀约。

      她收起手机,饶有兴致地问:“好啊,你想去哪儿?”

      白百合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飘向窗外,望到更远的地方。

      她轻轻吁了口气,裹着丝淡淡的怅然:“我想去江南,去苏州。”

      她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思绪,又像是在压下翻涌的情绪:“我妈生前总跟我念叨江南,尤其喜欢苏州的园林,说那才是中国人骨子里的诗画。她总说等以后有空了,带你去看看。”

      “可惜啊,她没等到那个‘以后’。”

      星耀二期的工程事故,是刻在她们生命里的狰狞伤疤。

      白百合的母亲没能活下去,宁轲的母亲赵晚吟,更是把生命永远留在了钢筋水泥的废墟里。

      这一刻,无需多言。

      那种因同一场灾难失去至亲的痛与遗憾,像无声的电流,在两人之间轻轻共振。

      宁轲看着白百合侧脸上那抹藏不住的落寞,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好,我们去。”

      白百合立刻转过头,脸上恢复了惯有的认真,带着点规划的模样:“行,那说定了。等咱们都空下来,提前把时间排开。”

      “嗯,说定了。”宁轲笑着接过她递来的咖啡袋,浓郁的香气从纸袋里透出来,裹着满当当的人间暖意。

      宁轲提着咖啡走出纸隅,巷外的阳光正好,轻轻落在身上。

      她回头望了眼晚吟塔,顶端的紫色鸢尾在蓝天下格外安宁。

      这一次,脑海里闪过的不只是母亲哀伤的脸、父亲狰狞的眉眼。

      白百合说起江南时向往又怅然的眼神,姜鹿牵着小暖放学的背影,谢桐在福利院佛堂前静坐的平静侧影。

      仇恨的火早就灭了,余温却酿成了彼此间更复杂的联结。

      是共犯是守护,也是能约着一起去江南。

      替自己,替逝去的母亲们,看一看梦中风景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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