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记事

作者:梵梨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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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济寺


      马车一路向西,景色变换。景宴手里捏着西北送来的军报,靠着车壁,看着怀里的人,眉头渐渐收紧。

      从他回来到现在,温映睡着的时间逐日增多。春日是半日醒半日睡,夏日已然是七八个时辰,而如今境况更为不佳。这一路她几乎都在车上睡着,只有极少的时间醒来,就连路况颠簸也惊不醒。

      景宴心绪复杂,烦躁地丢下军报大力扣了扣车壁,吩咐戚念先行去长乐找沈慈。直到看到飞扬的尘土掩了戚念的身影,心才稍安下来。

      一路紧赶到长乐,正逢七夕夜晚。不愿意温映错过这景,于是入城时景宴将她唤醒,给她裹上披风,撩起窗侧的帘子。

      街道两旁有各色小贩,卖吃食卖茶饮,卖布料卖头面,还有些吸引人的把戏,摊前多年轻男女携手而立,或细细谈天,或拍手叫好。

      许是困久了,不知今夕何夕,温映一时间木在那里。

      景宴察觉她的呆样,便引着她向不远处看去,那是一座拱桥,由形状一致的彩灯装点,恍然中似鹊。

      她擦擦眼,憋回困倦带来的眼泪,逐渐明白这是一年一度的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她张口试探问:“不然我们下去走走?”说着身子也想往外走。

      景宴见她猴急,无奈笑了笑,一手把她拉回来,另一手拿起木梳,为她梳发。

      戚念走后,温映自己尝试过一次梳头,感到十分费力,之后便对自己的仪容放任自由,还是景宴看不过眼,亲自上手,为她梳发。

      第一次她是抗拒的,只不过说与他听全是徒劳,如今嘛,早已习惯了,只静静低着头不动,任他摆弄,时不时递上头油、簪子和梳子。

      梳完后,景宴又为她整理好环佩,再敏捷跳下车,向她伸手。

      温映慢慢挪过去,耐不住在车里睡久了,两腿发软,全身无力,只能在车板上向景宴伸出双手。

      景宴两手齐举,将她轻轻抱起来,小心放在地上,然后再牵起她的手,循着糖香走到一家卖糖画的摊贩前。

      摊上摆着一方桌,其上置圆盘,盘中一个活动的木指针,各种形状的动物分置圆盘外围,其中又属龙所占面积最小。

      摊旁支起一个草把,其上插着根根竹签,竹签顶端立起与圆盘上动物对应的糖画。除了动物,还有很多的糖葫芦。

      景宴掏钱后,便让温映来转。

      温映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是小贩非说糖葫芦不能直接卖,必须要转了之后,作为转到的糖画的附赠,她表示无语。

      只好动了动手,眼见得那指针越过可爱的兔,越过了圆乎的猪,最后尖尖抖了抖,停在张牙舞爪的龙上,她更表示无语。

      她不死心,又转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最后只得气哼哼将龙形糖画塞进景宴的手里,恶狠狠咬下两颗糖葫芦,把两颊塞得满满的。

      景宴心里叹气,这还真的与小时候一模一样,他笑着轻拍温映刚刚梳好的发,随后又引着她往河边走去歇息,其实主要是为了满足温映的小心愿。

      她曾在长乐待过三年,却偏居伽蓝,没来过这家店,在信里偶有透露未踏足满玉楼的遗憾。

      长乐的紫苏饮子历来有名,这家老字号地理位置优越,附近又独此一家,他们去时也只能拼桌,景宴挑了一桌,致礼后便引着温映坐下。

      对方见状也点头微笑回应,不啬递出茶壶,十分豪迈道:“我们二人也喝不完,不如同饮?”

      温映瞬间来了兴致,转头征得景宴意见,见他不反对,便道:“实在感谢,那我们就却之不恭啦。”说罢拿起空杯就想倒茶,却被景宴抢走,只见他先拿过茶碗,从怀里拿出一方净白手帕,对着光仔细擦拭边缘。

      温映无事做,便忍不住打量起她的桌友来,桌友褐色幞头,着宝相花纹圆领袍,慈眉善目,对方迎着她打量的目光,回以一笑,霎那间她好像看见空气中佛寺的香火气隐隐浮动。

      她不由得问:“敢问阁下是在家居士?”

      对方似是天生缺少对陌生人的戒备,毫无隐瞒道:“姑娘好眼光,在下魏宗眠。确系在家居士。”

      温映觉得这三个字听起来耳熟,低声与景宴道:“明经科第十好像也是这个名?”

      景宴点点头。

      “确是在下。”魏宗眠大方承认,“这还多亏了新政,允还俗僧人参与科举。”

      这新政讲得是三年前的科举新规,降低参举的限制,僧道还俗也可参举,特殊人才可通过制科录取,此外虽然未写明允女子参与,抹去了参举性别限制,为的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温映和景宴交换了眼神,又问:“公子还俗前,是哪座寺里的师傅?法号为何?”

      “广济寺。慧恒。”魏宗眠单掌竖起,嘴里念起阿弥陀佛。

      “我曾在广济寺待过三年。读过法能大师译的妙法莲华经。”温映提起那三年,声音变得悠远。

      时光说它快,它也快,说它慢,它也慢。说不清已经过了多久,但回首那些一刻都难熬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魏宗源顿时肃然起敬:“法能师叔便是因为译经疑惑才要西去取经的,师叔西行后,我师父法净便承了住持之位。我少时家贫,家里难以养活,这才送到了广济寺剃度,跟随师父识字念经学医理,熟读经藏,却难以悟道。”

      “师父本想让我随法能师叔西行,然法能师叔西行前与我长谈,他从小看着我长大,知我心有执念,便放我回尘世了。只可惜念了那么多年的经,听了那么多年的经,我执是空,我仍然是悟不到。”

      “生而为人,谁没有’我执’,我向来本着做过了就不后悔,可是很多事情连做的机会都没有,你有机会,已经很好了。”温映淡淡道。

      景宴拉过温映的手,塞进来一杯饮子,打断了她的怅然忧思。

      温映的忧思来的快去得也快,便认真品味起紫苏饮子来。初闻芳香,入口酸甜,确是不错。

      魏宗源也从温映的话里回过神来,便赞道:“姑娘敏慧,我现在确是已经很好了。”想通了此事,心境乍然宽松,见物都鲜活了些,便起身告辞,先行离去。

      “你不问问他,来此作何?”景宴的声音响起,扯回了温映的目光。

      “我知道,这里的县令。”温映双手端着杯子,仰头对他嘻嘻笑,像个小孩要奖励一样,“去岁冬日,这里出了一块巨石,上书’闻香’,后又有谶言,说是今岁苦难,人间苦海,唯有信教,方得解脱。”

      “哦,怪不得你之前与我通信说想找个奇人,压邪教还是得正统法师来。”景宴见她还在低头啜饮,便拿过来她的杯子来一饮而尽,“你不能多喝,我们该回去歇息了。”

      “好吧好吧。”无奈的调子里还夹杂着欢快,温映站起来主动牵走景宴,挽着他的臂弯,往客栈走去。

      人流在他们身边来来往往,她累了便靠着他,歇够了便强迫他与她说笑,说到高兴处,便动作大了些,有时拉着他的衣袖与他面对面倒着走,有时扯着他去她感兴趣的彩棚,叽叽喳喳和他说着书上的奇闻怪谈。

      景宴望着身边人,却突然走了神,他喜欢沉静如水的温映,但他更喜欢像蜜蜂一样聒噪的温映。

      可她本该如此鲜活热烈啊,而不是仅有勇敢坚毅。

      “你怎么不走了呀?我拉不动你。”温映回过头来,面上神色不明。

      “没事,沙子进了眼。”景宴擦擦眼,紧握着温映继续向前走,“赶紧回去,明早带你出去玩,后面寻个时间去广济寺。”

      “好吧好吧。”这次又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温映。

      尔后景宴带她去登了高,吃了蟹,赏了菊,玩了几乎一月,每日都是出门买买买,吃吃吃 ,玩玩玩,似乎要将她曾经缺失的一下补给她。直到温映抗议说怕耽误了正事,他才作罢。

      这一日,他们伴着晨光,终于慢慢悠悠晃到了广济寺。

      广济寺远近闻名,有两个缘由,第一,这是大梁第一座佛寺,寺正中立起一座九层佛塔,塔下藏有罗昙大师西行带回来的佛陀舍利,曾经远近信众绕塔修行是常有的事;第二,这里离乾陵不远,是帝后荀芷的安睡处,听说她的碑不但塑在乾陵,也置在了广济寺的碑林中。

      温映刚下车,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记忆中那个香火鼎盛,游人如织的寺庙显得凋敝异常。

      寺前两座文人墨客题碑已经被腰斩,只有左右参天的古松静静伫立,“这是闭寺了吗?”,温映十分诧异。

      戚念正准备上前扣寺门,又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在此处。车上下来一名青年,正是魏宗源,见到寺门紧闭,他亦是大吃一惊,走上前扣门。

      过了会儿,“呀”一声,缝门中露出一个光生的戒疤头顶,只探出上半身,警惕环视两圈,待看到魏宗源时,才放心开门,奔向他:“师兄!你可回来啦!”

      魏宗源接住狂奔而来的小和尚,关切问:“玄弥,怎么了?”

      小和尚指着山顶道:“师兄,你快去救师父,最近闻香教广招弟子,还来洗劫过我们这里,师父为了不让他们烧藏经阁,答应跟他们走,可他们对外给师父封了个闻香护法。”

      魏宗源听后,当即带着景宴和温映进去,查点情况。

      若论广济寺中最重要的物品,在魏宗源看来,当以千佛殿的佛像、佛塔中的佛陀舍利、藏经阁的经书为重,这些都是百年的传承。

      看完后,发现这些并无损坏,他松了口气,但走进大佛殿看到只剩下六臂的如意轮观世音像,他沉默了。

      同样沉默的还有魏宗源身后的温映,见到缺失头部的观音像,一瞬间鼻尖酸涩,眼眶中涌出泪。

      她将荀芷送来乾陵之后,在广济寺为其守了三年,那三年她心灰意冷,奄奄一息,好在有寺里的暮鼓晨钟,山间的春花秋月与其相伴。

      在声声诵经里,她为佛塑金身,以财供养,希望菩萨能度荀芷前往西方极乐,如今菩萨金身被毁,她心里有一角轰然坍塌。

      温映攥着景宴的衣袖,紧紧不肯撒手,引得景宴看来。

      景宴从怀中拿出帕子轻轻拭净她颊边的泪,问:“缘何如此?”

      温映吸吸鼻子,闷声说:“我塑的。”

      “我拿起不同的笔,蘸颜料,描了菩萨的眉,瞄了菩萨的眼,描完后,我仰头望着她,觉得她像母亲一样,慈祥眉眼,微露笑意,静静看着这世间。”

      “我看着她的笑,突然也回以一笑,霎那间觉得身上的苦痛,心头的怅惘,都不见了——母亲一直是在看着我的,就像菩萨这么看着我。”她在心里说道,“可是现在,母亲不见了。”

      景宴默默看着她,觉查到了她的伤心与委屈。

      正巧,寺外又有人喊门,一口痞坏的调子,让玄弥身子抖了抖,“是他们来了。”

      景宴拿手帕揩干她的泪,揽着她的肩道:“走,我们去找他们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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