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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腹地五
告别了荀涧,沈济心里还在回荡他那些话。
如果自己乖乖待着就好了。自己贸然跑来,好像确实没给任何人减轻负担。
还是先去看看那两个羌族孩子怎么样了。
褚铭珏也回来了,蹲在孩子身边,津津有味地叠着小动物,等手中放不下了,又耐心地把那些纸鹤、纸虎一只只摆到地上。
“你怎么这么开心啊,商筹长老没骂你吗?”沈济忍不住问。
“师尊都不管我,让我好好待在这里。”褚铭珏摊摊手,话里有几分无奈,可脸上笑意更甚,“但是我的目的达到啦。你呢?”
沈济哑然失笑。目的?自己有什么目的啊,现在活像个群演、龙套、炮灰……总之很闲。
“没什么,我帮你一起带孩子吧。”
这时,营帐急剌剌闯进一个人。那人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沈济身上。
沈济心口一紧,不敢直视。
那人手中握着一把名为「雨」的剑,一身朴素银袍,碎发和灰尘糊着脸。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他早已被泥垢与血污染透。
令狐夙见。
“是你。”他的声音沙哑,“你见过王肆了吗?”
“没……没有啊长老,我们刚到,王肆不是有事先来了吗?”沈济支支吾吾。
“并没有。”令狐夙见攥紧了剑柄,声音越压越低,“他的信简到这里便再无讯息。”
帐内的空气顿时僵住。褚铭珏下意识停下手里的活,其他伤员与随行也抬头张望,目光齐刷刷的,要看一场戏。
“是你带他来的吧。”令狐夙见逼近一步,虽然身高不及谢聊,但那股压迫却足以让沈济呼吸发紧。
沈济喉咙发干,脑子里猛地闪过一路上的细节。落地后自己确实没有联系过王肆,只当他又在特立独行。再说,这人最近脾气越来越难捉摸,谁敢没事搭话?可他明明是有人管着约束着,还偏要跟自己一块下来……若真是走丢出了事……难道,是自己的错?
他想开口否认,又觉得嗓子堵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师尊,我们去那边再瞧瞧。”一个年轻弟子眼见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拉住令狐夙见,硬生生拽走了他,“那么大个活人,怎么会不见呢。”
营帐的布帘再次落下。
“靠……”
沈济暗骂。
“我其实有点忘了还有王肆这个人。”褚铭珏叹了口气,手上还在折那只纸鹿,跟个没事人一样。
沈济心里发紧,反倒笑不出来。把人弄丢了,如果谢聊知道王肆是跟着自己私自下山的,还在自己眼皮底下走失的,他会是什么表情?
莫名其妙又开始想一些有毒没的,沈济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起身就说要去帮忙找找。
外头的喧嚣逐渐散去,营地里也只余零星的人影。天色沉得更快了,雾气一层层从山谷里涌来,把四周都笼得虚虚实实。湿意钻进袖口,冷得人下意识缩了缩肩。
沈济摸出信简,手指一颤才点亮灵纹。
微弱的光浮在指尖,随着心念起伏,灵力之间牵扯着回应着。弱得几乎要消散,却又时断时续地亮起,像是雾中的萤火。
他屏息凝神,按着微光的指示走。
沈济抬头,四周光秃秃的,没什么遮掩。可结界外就是林子,雾气更重,密密麻麻的树影堆叠在一起,枝杈横斜,像张开的鬼手。
再走就要进森林当野人了。好在营地的结界布置得当,包括了不起眼的野树林在内。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跨了出去。
脚下落叶湿滑,踩下去发出黏腻的粘连声。越往里走,冷风越重,衣摆被吹得贴在小腿上,湿气裹得人骨头缝都在发凉。沈济缩了缩脖子,心里却一遍遍给自己找理由:
没事的,上次遇见王肆,不也在灌木丛里?这人独自躲着,兴许他和自己一样是嫌人烦,故意藏起来。
他一定就在附近,自己很快就能找到他。
沈济握紧了信简,跟着那若隐若现的灵光一步步深入林子。
雾像活物一样黏在身上,路脚下全是泥水。可信简的指引越来越清晰,他几乎能确定了。
沈济屏息前行,脚步一寸寸加快。雾气翻涌之间,他忽然看见林子深处有个模糊的人影,正慢悠悠往前走。
心头一喜,他急忙唤道:
“王肆?”
那人影微微一顿,仿佛听见了,却倏然转身,径直往更深处跑去。
“等等——王肆!”沈济赶紧追上去。
落叶和枯枝被踩得“咔咔”作响,雾气却越来越厚,树木在眼前扭成怪诞的影子。那人影忽近忽远,时而近得似乎触手可及,时而又像隔了一整片林海。
沈济追得心口发烫,呼喊声被雾吞没,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终于,他扑了个空。四周只有死寂的树影,连那点太阳的光亮都不见了。
他停下脚步,手心满是冷汗。雾气将整片林子封死,前后左右都没路,好像他被困在一口灰白色的井里。
“……该回去了。”他自言自语,压下心慌,调转方向,想循原路走回去。
可脚步才刚落下,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声响。
叮铃,叮铃。
很是熟悉。
沈济心头猛然一颤,屏住呼吸循声望去。
雾气像被手拨开了一条道,缓缓散开。静谧无波,一叶小舟正从雾里游出来。舟身轻摇,铃声清脆,随雾声一同荡漾。
沈济呆在原地,只觉得一股说不清的冷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小仙君,你怎么也在这?”
月华慢吞吞地从舟内探出身子,手里还摇着那只铜铃,眼神里带着几分讶异,语气却是又惊喜又惊讶,久别重逢般亲热。
沈济心里“咯噔”一声,这狐狸不是早早回去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雾气中那张狐媚的脸若隐若现,更衬得气氛古怪。
“我师兄不见了。”沈济谨慎地开口,眉头紧锁,神色里难掩警惕。但转念一想,这狐狸又卖衣服又撑船的,要么就是从商要么就是跑滴滴的,或许熟悉这片地,还是忍不住追问,“你在这里见过他吗?就是……早上结账的那位。”
“哎呀,小仙君欺负在下脑子装不下东西。”月华叹口气,“早上人那么多,在下怎记得清清楚楚啊?”
他那嗓音带着天生的魅意,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骨子里的习性,总让人听着发毛。沈济心头一紧,他阅读量不小,书里这种时候,狐狸往往就是挑事儿的角色,唯恐天下不乱。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沈济冷声问,语气里已然有了几分肯定。
“冤枉啊!”月华委屈起来,本就阴柔的皮相此时更易让人心生怜悯。“在下只是一只命苦的打工狐,怎么敢惹祸上身?”
他轻轻摇头,声音里透着委屈,仿佛真被冤枉了似的。那股带着狐媚劲的气息缠绕不去,倒让人心口发软,差点就要信了他。
但狐狸的真假,谁能分得清?沈济心底仍是紧绷,正要继续逼问,船蓬里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
“老幺,让他上来吧,慢慢说。”
月华立刻退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济心头一惊,立刻戒备起来。反诈意识打小没落下,这种来历不明的船,他怎会轻易登上去?雾气森森,气息诡秘,他甚至握紧了袖中的符纸,做好了随时后退的准备。
然而蓬内的声音又缓缓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上来吧。不然,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人。”
这句话如同钉子,硬生生敲进沈济心口。为了王肆的下落,他不敢耽搁,踟蹰片刻,还是试探着踏上了那条小舟。舟身轻轻一晃,重新缓动。
蓬内坐着的,果然不是别人,正是早上客栈的那位掌柜。依旧是披头散发,依旧覆着半张龙面具,面具下的目光依旧犀利地望着自己。
“你的师兄失踪了?”掌柜缓声问。
沈济心跳得飞快,忍不住反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答非所问。
“他叫什么名字?”
“……王肆。”沈济声音发涩,终于回答了他。
掌柜轻轻笑了一下:“好办。老幺,去找老木头。”
一路上,沈济忍不住往外看去,舟外依旧是一片白茫茫,连时辰都分不清楚。雾气仿佛没有尽头,舟却稳稳前行。
月华握着橹,忽然加快了些速度,舟体轻颤,窜入了一道看不见的水脉。老龙依旧半靠在蓬边,手里摩挲着那根陈旧的烟杆子,若有所思。
渐渐地,地势平坦起来,雾气似乎被什么拨开了一角,远处的东西能看得清了。月华收了力,舟势缓下来,像被什么牵引,自己往一个方向游去。
沈济探出半个身子,眯眼望去,只觉得眼前的天地陡然变了模样。雾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庞然大物,枝桠似撑开了整个穹顶,根须没入不可见的深处。巨树高得连帽子都要望掉,几乎把天幕撑裂。
与此同时,舟外的声音也热闹起来。先是窸窸窣窣的人语,随即变得嘈杂,有无数人正向那棵树涌去。有人提灯,有人背负伤者,有人低声念咒,脚步声、车辙声、呼唤声汇成一片。
沈济心里怦怦直跳,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请问……这是哪里?人怎么都在这?”
“他们都是回家的。”
“这里,就是回家的枢纽呀。”月华慢条斯理地回答他。
“回家?我们家可不在这……”沈济下意识冒出个念头。他们不会想把我卖了吧?!
月华斜睨他一眼:“都说了是枢纽,别问那么多,赶紧看看你师兄跑哪里了。”
沈济只好重新打开信简,试图与王肆的灵脉呼应。指尖闪烁着光,牵引力比先前清晰许多。终于拨开迷障,这回能肯定,王肆真的就在这里。
云舟缓缓靠近,停在巨树下。那棵树高得没边儿,仿佛真要捅破了天。树冠向四周张开,遮天蔽日,像是一把伞,将天地隔成两个世界。
更奇异的是,它没有寻常树木那样的枝桠横生。所有纤细的枝条都从顶端直直垂落,像一条条悬天之绳。
再往上看,树干周身修建着大大小小的殿宇,玉阶缭绕,琼台凌空。云雾翻涌间,宫殿的轮廓时隐时现,真如同天上宫阙般。沈济一时间看呆了,忍不住脱口而出:
“哇……你们宗门修的挺大的。”
“宗门?”月华嗤笑一声,懒得解释。他跳下舟,伸手一招,唤来一只栖在巨枝上的鸟。那鸟通体乌金,眸子如火,翼展开来遮住半边天。它眼神锐利,看着老龙和月华。
“燧天,叫你师父出来,有位小兄弟要寻人。”
那叫燧天的鸟儿好像翻了个白眼,鸟喙微张,发出一声震得人心神发颤的长鸣,声音如雷霆般穿透云雾,直直传向建木的深处。
“我就在这里,别叫了。”
一旁走出来一个青衣男子,手里拿着扫帚,拖着步子慢悠悠地过来。明明拿着个魔法师的扫帚,那相貌气度却能与谢聊媲美,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威严。这人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老木头”吧。
自从死了一次,沈济就对神仙妖怪见惯不惊了,不过对于眼前这位,还是不敢怠慢。
“怎么什么小事都找我?谁丢人了?”青衣男子扫了扫脚边的落叶,不紧不慢地问。
老龙不说话,只是用烟杆往沈济一指。
沈济心里一慌,连忙上前一步,朝那人拱手作揖,生怕说得不够郑重。他一边在脑子里拼命翻记忆里的书卷词句,一边磕磕绊绊道:
“在下无为峰弟子沈济,原本与师兄王肆一同下山相随,不料途中不知何故,竟与我失散。弟子才疏学浅,寻遍不见踪迹,只得厚颜前来叨扰。还望神明大人法眼一开,指点一二,助我寻回同门,沈济必铭感五内,不敢或忘!!!”
说完,他自己心里直冒汗,觉得好像背书一样,僵硬得不行。
青衣男子果然抬眼看了他一眼,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不算什么神仙,但是,你既然诚心求我,我便替你瞧上一瞧。”
于是那个老木头男人挥挥手,让他们进了室内。屋子不大,室内陈设也不繁琐。案几上铺开一张素净的卷轴,他捻起墨笔,勾勒着。
“叫王肆?”
“是的。”沈济连忙答。
“多久丢的。”
“……辰时。”
老木头没有再说话,低头在卷上点点画画,转而又从一旁取出一个古旧的司南。那司南针芒闪着淡青的光,滴溜溜转了一圈,忽地猛然一顿。
他眯起眼,写写看看,忽然轻声一叹,随即像是被什么刺到一样,脱口惊呼:
“你师兄身上……竟还有三个人?”
沈济愣住:“……什么?”
老木头手里的笔在半空停了半晌,一本正经道:“要么,他怀着身孕,还是个多胞胎。”
“噗——”月华在一旁正慢悠悠饮茶,这下差点没喷出来,忙用袖子捂住嘴,肩膀直抖。
老龙不耐烦地敲了敲烟杆,替沈济回答:“那孩子是男的,不会有身孕。”
“对对对。”沈济心里还被刚才那句话吓得莫名其妙,听到老龙这句才连连点头。
老木头却不再理会他们,低下头继续盯着卷轴上的流光,神色渐渐凝重。
“不会看错的。”他声音压低,“你师兄……身上附着三道魂环。”
沈济僵住,脑子里空白一片。
“哈哈哈,被吓到了?”他忽然笑了一声,语气轻慢,“我只是说得直白了些。”见沈济还在愣,他又慢悠悠补充道,“并不是什么杀了人,或者被鬼缠上。不用害怕。”
他把墨笔丢到卷上,手指在案几上敲了几下:“用你能理解的话说,大概就像寄生在主体魂魄上的病毒,或者某种藤蔓。它会改变宿主的行为模式,却不是独立的灵魂。”
“打住!”沈济猛地开口,声音都抖了,“我不管这些!我只需要他回来,他怎么样我不管,请您告诉我他具体的位置!”
老木头看着他,眸光幽幽,忽地轻笑一声,带点冷意:“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沈济张了张口,愣在那里。不管是公安局的监控室,还是天上宫阙,他都不清楚。他只是被人带到这里来的,确实什么也不晓得。
那狐狸和老龙一左一右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插话,就像课堂上老师忽然点名,偏生没人敢答。屋子里一时只剩下沈济自己急促的呼吸。
“‘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老木头轻声念出,随后缓缓抬手,重新搭在那根扫帚上。
“它位于世界的中心,上达天界,下通鬼界,也连接着过去和现在。”
他到底要表达什么?沈济听不明白,只能干着急。
男人的目光直直落到他脸上:“你有没有想过,你师兄前来此处,是受了谁的指引?他究竟是想上天,还是入地,还是……想要回到过去?”
沈济脑袋里“嗡”地一声乱作一团,浑身的汗毛直立,后背凉得像被冰水泼过,指尖却僵硬得握不住拳。
那种感觉越来越清晰,像是某种庞大无形的力量正要把他整个人吞没。
“算……算了,我得先回去,师尊会担心的。”沈济声音哆嗦,腿已经不受控制地往外挪,“月华,请麻烦带我回去,我一会儿给你钱。”
“别急,你在怕什么?”老木头应声抬步,扫帚在地板上拖出沙哑的一声,像是拦住去路。
沈济呼吸急促,脑子一片混沌。
“马上就能找到你师兄了,真的要——”
“——小心!”
月华本附和着,话音还未落便惊呼出声。
下一瞬,沈济只觉得脑袋被什么重重击中,眼前白光炸开,世界旋即失去了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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