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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一诺·碎盏惊春
暮春的紫禁城。风是暖的,裹挟着御花园里开到荼蘼的芍药、牡丹那过于浓郁的甜香,还有宫墙根下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沉沉地压下来。日头已升得老高,明晃晃地照着金黄的琉璃瓦,刺得人眼晕。体顺堂内,窗扉紧闭,只留了西边一扇高窗,透进一缕微光,斜斜地打在御案上那枝新折的、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的粉白芍药上。
雍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他一份也未批阅。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枝芍药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皇后昨夜咳得又凶了些,后半夜几乎未能成眠,此刻刚刚服了药,在内寝沉沉睡着。那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鎏金珐琅自鸣钟的机括声,滴答、滴答,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皇上,”总管太监苏培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张中堂、李中堂、庄亲王、康亲王……还有几位部院大臣,已在殿外候着了,说……有要事启奏。”
雍正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喉咙深处滚出一个字,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宣。”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混合着朝臣身上熏香和殿外暖风的气息涌了进来。以张廷玉、李卫为首,几位身着石青或绛紫补服的亲王、大学士、尚书鱼贯而入,步履沉重,在御案前数步之遥停下,齐刷刷地撩袍跪倒,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压力。
“臣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更显出内里的寂静。雍正的目光终于从那枝芍药上移开,缓缓扫过面前匍匐的臣子们。他们的头深深埋着,脊背却绷得笔直。
“平身。”雍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份寂静,“何事如此阵仗?”
张廷玉作为首辅,当先一步,再次躬身,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声音带着老臣特有的沉稳与不容置疑:“启奏皇上,臣等今日冒死进谏,实为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亦为祖宗成法、宫闱规制计。”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力量说出后面的话。
“皇后娘娘玉体违和,咳疾缠绵,此乃暮春时节,紫禁城内阳气渐盛,湿气氤氲,于娘娘凤体调养实为不利。臣等恳请皇上,遵循圣祖仁皇帝定下的祖制,允准皇后娘娘移驾畅春园静心养疴!畅春园地气清朗,林泉幽静,最是适宜将养,必能使娘娘凤体早日康复,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恳请皇上允准皇后娘娘移驾畅春园静养!” 张廷玉身后,李卫、庄亲王允禄、康亲王崇安以及一众部院大臣,齐声附和,声音洪亮,重重地撞在体顺堂的雕梁画栋之上,激起沉闷的回响。
雍正放在御案上的手,指节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他盯着张廷玉那张写脸,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烧灼了他的五脏六腑。
“祖制?” 雍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淬了冰的利刃,划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明黄龙袍袖口带倒了御案边沿那只温润如玉的定窑白瓷茶盏。
“啪嚓——!”
一声刺耳欲裂的脆响!名贵的茶盏狠狠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着碧绿的茶叶,如同泼洒开的污迹,溅湿了离得最近的庄亲王允禄的袍角。允禄身体一僵,头埋得更低了,大气不敢出。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大臣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那碎裂的瓷片,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尖锐的光芒。
“朕的皇后!” 雍正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他指着内寝的方向,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噤若寒蝉的臣子。
“她病在朕的体顺堂!朕自会延请天下名医,用尽天下良药,亲自照料!何须尔等在此聒噪,搬出什么劳什子的祖制来压朕?畅春园?离宫数十里!朕如何能放心?如何能朝夕探视?你们口口声声为皇后凤体计,可曾想过朕的心?!”
“朕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何曾懈怠?如今,朕只想留自己的皇后在身边,看着她好起来,这难道也犯了天条,违了祖制不成?你们……你们这是在逼朕!”
“皇上息怒!臣等万万不敢!” 张廷玉等人慌忙再次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张廷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坚持着那套逻辑:“皇上待皇后娘娘情深义重,天地可鉴!然,祖宗成法,宫闱之序,乃维系国本之重器。畅春园乃圣祖钦定后妃静养之所,地气调和,远离宫禁喧嚣,实为养病之上选。娘娘凤体关乎国母之尊,万民仰望,臣等拳拳之心,唯愿娘娘早日凤体康泰,绝无半分逼迫皇上之意啊!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群臣再次齐声,那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沉甸甸地压在雍正的心头。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疲惫,仿佛独自站在悬崖边,对抗着整个呼啸而来的浪潮。他颓然坐回龙椅,手撑着额头,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冰冷的愤怒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无力感。他是天子,却连留住心爱之人在身边养病,都如此艰难。
内寝与外殿之间,隔着一道厚重的紫檀木嵌百宝花鸟玉纱屏风。屏风后,光线更为幽暗。乌拉那拉玉莹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只披了一件素色的软缎寝衣,静静地倚在屏风后。她将外殿的争执,一字一句,连同那刺耳的碎裂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惊惶,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丝化不开的苦涩。她望着屏风缝隙外,那散落一地的、在幽光下闪着冷冽寒芒的碎瓷片,如同看到了他此刻碎裂的心境。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寝衣柔软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猛地窜上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咳嗽硬生生咽了回去,身体因这强忍而微微颤抖。胸腔里闷痛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殿外的争执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接着,是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和沉重而恭敬的脚步声——大臣们告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将一室的压抑和破碎留了下来。
玉莹靠在冰凉的屏风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茶水的微涩和群臣带来的无形压力。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决然。她扶着屏风,缓缓地、无声地走回内寝的床榻边。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彻底吞噬了紫禁城最后一丝天光。体顺堂内寝,只余下几盏宫灯,在角落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的黑暗,却更衬得整个空间幽深静谧。
雍正独自坐在窗下的紫檀木圈椅里,背对着床榻的方向。他卸去了沉重的朝冠,只穿着明黄色的常服,身影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异常孤寂而疲惫。窗棂外,是深沉的夜色,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模糊的更梆声。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无边的黑暗里,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法挣脱的枷锁。白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病中特有的虚浮。雍正猛地回神,刚要起身,却见玉莹已走到了他面前。
她换下了寝衣,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常服旗装,乌黑的长发并未如常般梳成繁复的旗头,只是松松地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着,几缕碎发柔顺地垂在颊边,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丽。她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
在雍正惊愕的目光中,玉莹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双膝触及冰凉的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响。欲透了夜的寂静,“让我去吧。”
短短五个字,像五根细针,精准地刺在雍正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玉莹望着他,唇边甚至漾开了一抹极淡、极柔的笑意,如同夜昙初绽:“去畅春园。四郎,让我去。”
“不!”
“四郎”
玉莹轻声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他因激动而青筋凸起的手背,那微凉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他狂躁的情绪。“正因为你是天子,是这万里江山的君主,你才不能因为我,而失了朝臣之心,乱了祖宗法度。”
她顿了顿,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无尽的眷恋:“我在这里,你日夜悬心,既要忧心国事,又要分神顾我,如何能安寝?”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让我去畅春园,不是分离,是……是玉莹想替你分忧。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更不想看到你为了我,与整个前朝站在对立面。那样……我比病着,还要痛上千百倍。”
她的话语,像春日里最温柔的雨丝,无声地浸润着他坚硬而焦灼的心防。雍正眼中的狂怒和固执,在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下,如同冰雪遇到暖阳,一点点地消融、瓦解。他抓着玉莹肩膀的手,力道渐渐松了,最终无力地垂下。他看着她苍白却平静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为了他而甘愿退让、独自承受的深情,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更深的怜惜汹涌地淹没了他的心脏,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别开脸,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泪意。再转回头时,他的眼眶是红的,声音是哑的,带着一种破碎的温柔。
“好……好……” 他喃喃着,像是妥协,又像是某种无力的承诺。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抚上玉莹松散的发髻,指尖触碰到那根素银簪子。
“朕……朕命人,把畅春园里……开得最好的芍药,”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和不舍,“都移去……移去你住的院子。一株……都不留。让它们……替朕陪着你。”
他颤抖的手指,笨拙地、无比轻柔地,试图将玉莹鬓边那几缕散落的发丝重新绾回发髻中去。动作生涩,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的无措。昏黄的烛光跳跃着,将他替她绾发的侧影投在墙壁上,那影子微微晃动,显得格外脆弱。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她微凉发丝的瞬间,玉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一阵剧烈的、无法再压抑的痒意猛地从喉咙深处炸开,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在刺挠。她猛地侧过头,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咳!咳咳咳——!”
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骤然撕破了内寝里那勉强维持的、带着哀伤的温情。她咳得弯下了腰,整个身体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玉莹!” 雍正脸色骤变,所有的情绪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慌忙扶住她,一手急切地拍抚着她的背脊,触手之处,是嶙峋的瘦骨。
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玉莹急促地喘息着,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她缓缓放下捂着嘴的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手中紧攥着的一方素白丝帕,飞快地、不动声色地塞进了宽大的袖笼深处。
然而,就在那丝帕被收起的电光火石之间,借着摇曳的、昏黄如豆的烛光,雍正眼角的余光,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方丝帕上,一抹刺目惊心的、刚刚咳出的、新鲜而粘稠的猩红。
那抹红,像一道淬毒的闪电,狠狠劈进雍正的眼底!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拍抚着玉莹背脊的手,骤然停在半空,指尖冰凉。
玉莹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她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努力地、极其艰难地调整着呼吸。她慢慢直起身,抬起脸,迎上雍正瞬间变得惨白、写满惊骇和恐惧的目光。
她的脸上,竟奇迹般地又漾开了一抹笑容。那笑容很浅,很淡,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的涟漪,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唇色因方才剧烈的咳嗽而透出一种病态的嫣红,映衬着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在昏昧的烛光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的美。
她望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要将眼前人刻入骨髓的眷恋。
“好。” 她轻轻地、清晰地应道,声音带着咳后的微哑,却异常柔和,如同春夜里最温柔的承诺,轻轻拂过雍正被那抹猩红刺得千疮百孔的心。
“臣妾……替四郎守着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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