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时再见

　　2月18日下午三点二十分，林衔月推开「旧时光」书店的玻璃门，黄铜风铃在头顶清脆地碰撞出声。

　　初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切进室内，将木质书架分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块。

　　空气中浮动着纸张的油墨味和咖啡机的蒸汽声，偶尔夹杂着翻页的沙沙响。

　　她踩着吱呀作响的松木地板走向自然科学区，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

　　《量子力学导论》《宇宙的琴弦》《彗星年鉴》——最后停在一本靛蓝色封面的《天体物理简史》上。

　　书脊贴着「新到货」的烫金标签，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书脊时，另一只白皙的手从书架另一侧同时搭了上来。

　　"啊，抱歉。"

　　声音很轻，却像大提琴最低音的弦振，带着某种令人舒适的共振频率。

　　林衔月转头，看见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女生。

　　对方穿着浅灰色针织开衫，内搭的白色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质弯月胸针。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虹膜呈现出罕见的灰褐色，像是掺了金粉的砚台墨。

　　女生迅速缩回手，针织袖口滑落时露出手腕内侧一个极淡的金牛座纹身。

　　"你先看吧。"她后退半步，唇角扬起一个让人联想到图书馆午后阳光的微笑，"我其实是想找旁边的《星轨摄影指南》。"

　　林衔月注意到她说话时有个小习惯——右手会无意识地摩挲左手的指节，像是虚拟按弦的动作。

　　这个细节突然激活了她的记忆："江浸月？"

　　女生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灰褐色眼睛微微睁大。

　　她脖颈间的银链随着转头的动作晃动，月牙坠子划过一道弧光："你是...林衔月？去年青少年音乐节的..."

　　"四重奏比赛。"林衔月接过话，意外发现自己还记得对方谢幕时的鞠躬角度——15度，精确得像是用量角器比划过。

　　风铃又响了一声。

　　两人之间的书架上，《天体物理简史》的烫金标题在阳光里闪烁，像某种隐秘的暗号。

　　书店角落的咖啡区被设计成复古车厢的样式，弧形卡座铺着墨绿色丝绒，铜制小桌上方悬着一盏仿煤气灯。

　　江浸月捧着焦糖玛奇朵坐在窗边，杯沿的奶油泡沫沾了一点在她指尖，她却浑然不觉，正用另一只手在手机相册里快速滑动。

　　"找到了。"她将屏幕转向林衔月，"去年决赛的合影。"

　　照片里四个穿星空蓝礼服的少年少女站在聚光灯下，最右侧的江浸月抱着大提琴，琴颈斜倚在肩头，像持着一柄优雅的武器。

　　她左侧站着穿燕尾服的苏见星。

　　小提琴抵在下颌，琴弓却调皮地指向镜头；中间是环抱中提琴的叶疏桐和握着小提琴弓的周晏清，四人背后的大屏幕上正播放着星云旋转的投影。

　　"叶疏桐总说这张照片像星际旅行团的宣传照。"

　　江浸月用指尖放大照片某处，林衔月看到大提琴琴箱侧面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手写着「D弦不准！」四个潦草大字。

　　"比赛前五分钟我突然发现弦轴打滑，苏见星当场拆了钢笔弹簧给我做临时固定器。"

　　她转动左手腕，露出内侧那个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纹身，"这个也是那时候纹的——

　　他们三个分别是天蝎、天秤和双子。"

　　阳光透过菱形窗格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衔月注意到她叙述时有个奇特的语言节奏。

　　每说到专业术语会无意识地放慢语速，像在琴谱上标注弓法："第二乐章那段solo原本是常规拨弦，但苏见星坚持要改成泛音滑奏。

　　她说德沃夏克在写《美国》四重奏时见过尼亚加拉大瀑布，所以..."

　　"所以用泛音模拟水雾折射阳光的效果。"

　　林衔月突然接话，红茶的热气在她眼前氤氲开，"升F到降B的滑音像彩虹突然破碎。"

　　江浸月的咖啡勺"叮"地撞在杯壁上。

　　她眼睛亮起来的样子让林衔月想起天文馆里被点亮的星座仪："你居然记得这个细节！当时评委席只有陈教授听出来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模仿老人严肃的语调："'年轻人不要总想着制造噱头，星尘组的滑音简直像银河系在漏电'。"

　　两人同时笑出声。

　　林衔月发现江浸月笑的时候会先抿一下嘴唇，仿佛在克制某种过于灿烂的情绪，这个习惯让她的笑容呈现出奇特的层次感——

　　先是眼角微微弯起，然后鼻梁皱起细小的纹路，最后才轮到嘴角上扬，整个过程像慢放的昙花绽放。

　　"现在只剩我和苏见星还在普通班了。"

　　江浸月用勺子在奶油上画出一道螺旋星云，"叶疏桐和周晏清转去了附中，不过..."

　　她从钱包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过来，"我们每周六下午三点雷打不动在旧琴房合奏。"

　　照片上是四双手在星空下组成的五角星，背景里模糊的天文台轮廓让林衔月瞳孔微缩——

　　那分明是金属坐标片上的青峰山观测站。

　　照片边缘印着日期：2023.1.28，正是沈栖迟开始频繁请假的时间。

　　"上周拍的。"

　　江浸月指尖点在天文台穹顶的锈迹上，"苏见星发现那里的赤道仪还能运转，虽然齿轮组缺了几个齿..."

　　她突然顿住，灰褐色眼睛闪过一丝警觉，"你怎么对天文台这么感兴趣？"

　　林衔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照片看了太久。

　　红茶表面的柠檬片缓缓下沉，在杯底投下扭曲的倒影。

　　"你也喜欢天文？"

　　江浸月的指尖轻轻点在林衔月摊开的《天体物理简史》扉页上，那里有一行铅笔标注的小字——「NGC 2237，玫瑰星云坐标修正」。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却带着常年按弦留下的薄茧，触碰到纸页时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窗外，一片早春的梧桐叶被风吹着，啪地贴在了玻璃上，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某种神秘的电路图。

　　"只是……有点兴趣。"林衔月不动声色地将书合上，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背包侧袋。

　　金属坐标片的棱角透过帆布硌着她的掌心，那上面精细蚀刻的齿轮图案仿佛正在发烫。

　　江浸月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低头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看，这是我们上周在青峰山拍的延时曝光。"

　　照片上，四道手电筒的光束在夜空中交织成五角星。

　　背景里模糊的星轨像被无形的手拨动的琴弦，而那座废弃天文台的穹顶半开着，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望远镜支架。

　　最让林衔月心跳加速的是——

　　照片角落的赤道仪控制台上，赫然放着一枚和她手中极为相似的金属片，只是角度问题，看不清上面的纹路。

　　"下个月英仙座流星雨，要不要一起去看？"

　　江浸月突然提议，她的声音轻快，却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笃定，"苏见星找了个绝佳观测点，就在天文台的圆顶室。"

　　她顿了顿，灰褐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说……那里能看到别处看不到的东西。"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很轻，几乎融进了咖啡机突然响起的蒸汽声中。

　　林衔月盯着照片里那枚金属片，忽然注意到江浸月的左手腕在说话时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

　　金牛座纹身旁边的皮肤上有一道极细的疤痕，形状像被什么精密器械划伤的。

　　"你们经常去那里？"

　　林衔月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手指却悄悄在桌下翻开《星轨摄影指南》的版权页——

　　出版日期是2022年12月，而扉页的借阅卡上，上一个借阅者的签名赫然是沈栖迟。

　　江浸月啜了一口咖啡，奶油泡沫在她唇边留下一道白痕，又被舌尖迅速卷走："嗯，尤其是月相特殊的时候。"

　　她忽然倾身向前，银月坠子从领口滑出，在空气中轻轻摇晃，"比如上弦月和下弦月交界的那几天……"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气音。

　　林衔月突然发现，江浸月说这句话时，右手食指正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一个符号——

　　?，土星的占星符号，也是古代天文学中代表"齿轮"的记号。

　　风铃突然大作，一群穿校服的学生推门而入，嘈杂的人声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江浸月迅速直起身，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温和的微笑："考虑看看？观测装备我们都有多余的。"

　　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写下一串数字，"这是天文社的群聊二维码，沈栖迟也在里面。"

　　林衔月接过纸条，发现背面印着淡蓝色的水印——青峰山天文台重建计划·2024。

　　而就在她低头的瞬间，江浸月左手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

　　锁屏界面一闪而过：那是一张齿轮特写照片，中央刻着和金属片上完全一致的星图。

　　下午五点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旧时光」书店的玻璃窗，将木质地板染成蜂蜜般的暖金色。

　　江浸月在收银台前低着头，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折着牛皮纸，银色丝带在她指间穿梭，最终系成一个精巧的蝴蝶结。

　　"送你的。"她将包好的《星轨摄影指南》推过来，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就当是……新朋友的见面礼。"

　　林衔月接过书，指尖触碰到扉页时微微一顿——

　　那里用铅笔写着：

　　「星星会为守夜的人停留。——浸月 2.18」

　　字迹清秀工整，笔画间却藏着几分洒脱的连笔。

　　像她这个人一样，表面温柔妥帖，骨子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锋芒。

　　"谢谢。"林衔月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她很少接受别人的礼物，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抿了抿唇，补上一句，"下次……我请你喝咖啡。"

　　江浸月眼睛弯了弯，像是看穿了她难得的局促，却体贴地没有点破。

　　她拎起自己的帆布包，单肩随意地挎着，脖颈间的银月坠子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走出书店时，初春的风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

　　暮色渐沉，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影被拉得很长，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是有人在天幕上点燃了一串星子。

　　"对了，"江浸月突然转身，发梢被风扬起，在暖黄的光晕里划出流畅的弧度，"你认识沈栖迟吗？"

　　林衔月呼吸一滞，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背包带。

　　"他上周来问过我们天文社的观测记录。"

　　江浸月歪了歪头，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说是要找一个特别的天文坐标，好像和什么……齿轮有关？"

　　路灯的光落在她侧脸，勾勒出分明的轮廓。

　　林衔月望着她，忽然意识到——

　　江浸月看似漫不经心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她心底某个锁孔。

　　"嗯，同班同学。"林衔月轻声回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真巧。"

　　江浸月笑起来，眉眼舒展，像是一阵自由的风突然掠过湖面，激起细碎的涟漪。

　　她后退两步，双手插在针织开衫的口袋里，整个人被暮色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下次见？"

　　林衔月点点头，看着她转身走向公交站台。

　　江浸月的背影挺拔而松弛，步伐轻快，像是随时可以乘风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林衔月才低下头，翻开《星轨摄影指南》的最后一页——那里有一行极小的印刷字：

　　「青峰山天文台，北纬32°15'，东经118°47'」

　　和金属片上的坐标只差0.5度。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渐暗的天空。

　　远处，一颗流星倏忽划过，转瞬即逝，却在她眼底留下一道明亮的痕迹。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阳光从云层间漏下来，将林衔月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站在路灯下，翻开《星轨摄影指南》的扉页，江浸月的字迹在暖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温柔。

　　"星星会为守夜的人停留……"她轻声念出来，嘴角不自觉弯了弯，"还挺文艺。"

　　远处公交车的引擎声渐渐远去，街道重新归于安静。

　　林衔月把书塞进背包，指尖碰到那枚金属坐标片，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顿。

　　"齿轮和星轨……"她自言自语，"沈栖迟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想到那个总是一脸散漫、却能在物理竞赛里随手解出超纲题的男生，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上次他还在她的古文笔记上画了只戴眼镜的猫，美其名曰"学术氛围加持"。

　　气得她当场在他的数学卷子上用红笔批注："逻辑混乱，建议重修小学数学。"

　　——结果那家伙笑得比阳光还灿烂，说："林老师批评得对，不如放学后单独辅导？"

　　"……白痴。"林衔月低骂一句，却忍不住笑了。

　　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初春特有的清新。

　　她抬头望向天空，几颗早出的星星已经隐约可见。

　　青峰山、天文台、齿轮、星轨……还有江浸月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一切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算了，"她耸耸肩，迈步走向回家的路，"反正——"

　　"迟早会知道的。"

　　路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纤细却笔直，像是一柄出鞘的剑，锋利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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