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作者:张寒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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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角页铃


      他再见归鱼羡时,他们在城内的一方小桥上相向而行,青阶遇竹伞,雨中听铃声。她梳着半月髻,旁边没有侍女。那天潇潇冷雨凉臂肩,小桥上只有他们两个。

      此时,铁骑将破城门,国破空留旧山河。归鱼羡看见他时匆匆别过了视线。竹伞的竹篾擦过伞面,他们就这么举着伞,面无表情的路过彼此。伞面勾连,仅仅溅起桐油伞面几滴雨。

      归鱼羡没回头,身形隐在拱起的桥面里。

      沈期就这么举着伞行走在雨里,直到走了一处朱门铜珠。倏地抬头才发现那宅门额匾大写着“安府”。

      高墙内芭蕉落骤雨,高墙外门环惹铜绿。

      他愣愣停住,满脸茫然。

      他突然想起,归鱼羡头上的步摇珠钗是石榴红。

      反唐军的势力打到长安的时候,广阳失守,城墙内外,满目疮痍。

      沈期差点把剑架在安庆绪脖子上,他几乎失控地问:“我徒弟呢?”

      安庆绪咬着牙告诉他:“史思明手里。”归鱼羡是史思明手里的人质。

      她一身硬骨头,倔得很。听着史思明自称“皇帝”,嗤之以鼻,几句话激得史思明下死手。归鱼羡没有求他“全我衣冠”,她一向是个能忍疼的人,不论是为妓为倡也好,酷刑缓死也罢,她都受得住。最后,她被一刀刀肢解,泼上了盐水。行刑十二时辰,没有松过口。

      那段杳无音信的日子,安庆绪同样在拼命找她。他原本以为把归鱼羡囚在身边,他们就可以相偕相老一辈子,他把最阴暗自私的面给她看了。他自私、阴郁,想留住她。

      沈期也在那杳无音信的日子里,分不清是七角页铃的幻境,还是真的现实。

      不管这一场梦里是真是假,他在这七角页铃的巽官东南风里难逃枯夏。

      这七角页铃哪里是洗涤灵魂,这是要用他的恶、惧、怖、忧、妄、失、悲,把他一条命都搭进去。

      到最后一场鏖战,安庆绪下了战马,在史思明的军队面前示了弱。那个平日里软弱不堪的安庆绪说:“我把城给你,你把她放了。”

      这不是安庆绪。

      安庆绪怎么会轻易放手他的城呢?

      史思明连理都没有理会他,攻破着城池。哀莫大于心死,两个满是灰烬的人拼上一切护城。沈期知道,他是连徒弟的残骸也找不到了。

      那时,他在长安未尝不是杀红了眼。

      归鱼羡那日大婚,她说:“师父,我想要天下太平,我想试着去护一护苍生。”

      有些人像鞘,包容你的利刃。

      一把没了鞘的剑,杀人杀己,满身血污,满是伤痕。

      那可怜的徒弟,若有来生,可要历万千痛苦,锥骨噬心。

      他躺在遍横尸野的战场,躺在将士死人堆里。一闭眼,满目血红、满目血红。

      他摸摸心口,一手粘稠,一片温热。他的心上被插了一把剑,捅出了个大窟窿,汩汩地往外流着血。沈期不觉得疼,他抬头看日当正中,总觉得这场景仿佛见过。

      风起于山林,吹动何处铃铛,一下、一下、一下刺激着人的神经。

      他好久没有回终南山了,哪怕找到了七角页铃,他也没有回去。得见日明曙光,云胡不喜。藏在归鱼羡画里的七角页铃,是要用血一点点供养。

      七角页铃没有生门。

      他的死,是归路。

      -------------------------------------

      眼前经历的国破家亡是沈期的幻境,也是东晋的悬铃官翁同书的命卦。

      一入七角页铃阵,以死为祭献余生。

      归鱼羡捡到沈期的时候,他满身的血。

      沈期在七角页铃里经历的那些,除了极悲壮的情绪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留下。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强撑着以掌中血作墨,剑鞘作笔,画阵成遁甲。

      归鱼羡握着的“秋塘渡”快要拿不住。她哆哆嗦嗦地把他搀进院子里,寻了一大堆效果奇佳的草药,不论什么都往他身上招呼。

      归鱼羡抖着手把绢布裹在他涂上药的右掌止血。沈期瞧着,他明明疼得要死,还在笑:“小鱼儿,你会不会啊。”

      归鱼羡的声音都是抖着的,凶他:“你能不能别说话!”

      完了,家养的狐狸脾气又大了。沈期乖乖闭嘴。等到清理伤口时,他又忍不住“嘶”一声喊疼。归鱼羡满眼的泪:“怎……怎么了?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太用力了?”

      沈期对上她的眼睛,心都一揪,叹息:“放心,死不了,能治好。”他迭声安慰:“没事儿,真没事儿。”

      李太白到终南时,太阳像熟透了的蛋黄,光流不出来。

      归鱼羡拽着李太白的袖子,说着说着就哭了:“师伯,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一推门我就看见……”

      这样手足无措、失了分寸的归鱼羡,李太白也从没见过。他撑着场子安慰她:“放心,你师父死不了。”

      沈期不会死的,可归鱼羡被吓得魂飞魄散。

      安庆绪来时,归鱼羡抱着膝盖坐在沈期屋前。李太白在屋内帮衬着沈期方便他处理伤口。李太白不分日夜地照顾了沈期三日。

      一见安庆绪,归鱼羡那一肚子暗火便撒出来。她提剑拦住安庆绪:“听闻安将军骑射一流,奇谋伟略,是个奇才——今日来终南,还真是耽误您。”

      他心头一紧,目光沉沉:“归鱼羡,听说我的烂名声?不如用你的眼睛看。”

      归鱼羡冷笑:“安将军,南诏一战你在里面做了多少打算、勾当!杨国忠一路设伏,连终南山都想强攻。你们安家与杨家的隔阂同我终南又何干!”她把话摊开了说得明白。

      安庆绪听闻南诏、杨国忠,便猜到有不虞之况。他理亏,只能止步于屋前,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安将军来做什么?”归鱼羡坐在台阶上,气势却盛过七尺高的男儿。

      “我来,找他。”安庆绪说完,又补充,“我来,道歉。”

      杨国忠害沈期如此,他脱不了干系。

      “你不用同他道歉。”归鱼羡没看他,语气淡漠。她微微垂首:“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是你。”

      安庆绪深深吐出一口气,他望向屋舍内,神色恍惚。

      “安将军,他从来都在护着你。”

      她话中谴责的意思难掩:“没人忍心辜负他,你呢?一个安禄山,一个杨国忠,差点舍了他一条命!”归鱼羡不敢去想沈期满身是血的样子,她眼眸噙着泪,难得可见的无措与无助涌出来:“安庆绪,你一定要把终南山都逼到绝处吗?”

      安庆绪在她的质问里失神,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归鱼羡定定地看着他,而后从台阶上起身。她从安庆绪旁边擦肩而过,没分他半个眼神。

      安庆绪没有拾阶而上,他就在阵阵秋风里看着沈期紧闭的房门。

      过了许久。

      “安庆绪。”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李太白扶着门框喊他,“你来。”

      安庆绪的思绪被打断,他倏地抬首看屋内的李白,而后恭敬行礼:“谪仙人。”

      李太白没应他,转身回屋。

      安庆绪立在原地反应了半晌才匆匆跟上去,他心事慌慌如大雨倾盆。

      从屏风绕过,一入屋内,便见沈期腹部、胸口、臂膀触目惊心的刀痕。这些伤口子很深,都涂上了草药。沈期面色平静地用匕首挖去心口偏左处的腐肉,而他十几年前为安庆绪挡下那一箭的伤痕颜色依旧极深。

      有些疤,一辈子都消不掉。安庆绪不敢去看他身上的伤。

      他的嘴张了又张,不说话,能感到他的局促。沈期用绳及绢带缚住胸口止血,他面色苍白,更显俊美异常。看见他来,他轻轻扯出一个笑:“被归鱼羡说了?你别怪她,她是关心则乱。”他还想说什么,脸色猛然一变,捂住心口的伤。

      李白神情一慌,忙去拉他的手:“我看看!”

      沈期抬手挡住:“没事儿,我缓下就行了。”麻沸散的药劲儿正在散,他有点难适应。

      安庆绪呆呆地看着沈期捱着疼,连舌头都僵住似的:“沈期……对不起。”他一颗心坠坠的。

      沈期问他:“他又逼你了,是吗?”安庆绪抿着唇。

      沈期的话轻轻的:“是他逼你的,对吧?”他在给他台阶下。

      安庆绪绷着下颚,最终点头:“他是我的君父。”

      他找补似的,解释一大箩筐:“阁罗凤卖了你,杨国忠暗中埋伏要杀你,圣人惧你,你不能活……我……我保不了。”

      终南山,危矣。

      沈期云谈风轻地说:“我没怪你。”

      自始至终,他都没怪过你,安庆绪。

      哪怕南诏此战,藏了你的私心;哪怕安禄山逼你做了许多对他不好的事;哪怕他受了伤,哪怕他的心口又因为你捱了一刀;哪怕他发炎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从没怪过你。

      因为你是他看着长大的人,你是他的挚交安庆绪。

      你曾经许诺不会再让他因为你受伤了。

      安庆绪也会满怀歉意。

      他不止一次无力地想:要是他没有那么多掣制就好了。

      他艰难开口,底气不足:“你的伤,要养很久吗?”

      沈期说:“不会,养段时日就好了,不碍事儿。”

      李太白忍不住:“伤筋动骨一百天。”

      他语重心长,好声好气地劝:“你在南诏受了伤,又被利剑捅了心窝子。几条命够你这么折腾,作成这样,你省省吧。咱们又不是大罗金仙,能活个几百次的……”他想到什么,改口,“当然,就算你能去彼岸见温……彼岸之神,那也不能随便作啊,不是也要等轮回往复?再说了,‘秋塘渡’给了归鱼羡,你这条命,还是从前那么硬么?真把自己当神挡杀仙,佛挡杀佛的战神啦,彼岸都没几条命够你造的。”

      李太白像压根没看到安庆绪存在一样,旁若无人地絮叨,把那些老生常谈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了一遍。安庆绪哪敢吱声,就等着沈期训自己。沈期听李太白说了会儿,也觉得听不下去。他听着听着就猜到李太白接下来要说什么,无非是那些话,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沈期咳了两声,撑着李白的胳膊:“师兄。”

      李太白:“你听到我讲……嗯?”

      他很聪明,一脸警惕:“真疼假疼?”

      “真疼。”

      李太白笑骂一声,掩饰紧张:“你就作吧!”

      他差点要憋不住火,可看到安庆绪那蔫了吧唧的样子终究什么也没说,索性一甩袖子从跪垫上起身打算离开这儿。

      临走前又想到什么,又打开香兽金炉,引了烛火燎沉香。

      沈期看向他,他又瞪回去:“干什么!满屋子血腥味儿,归鱼羡敢进来吗?”

      他一提归鱼羡,沈期便想到:“师兄,我这儿还缺一味藏红和参根做引。”

      李太白说:“你那儿……我叫归鱼羡同我一道去长安城内瞧瞧有没有。”

      沈期正是这个意思,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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