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

　　春日的阳光如软桃果肉般柔软，任凭无数沙尘和花粉粘在自己身上。我走在绿色的花圃里，双手波动绿色的阳光，它们软趴趴地躺在树梢，一次又一次的挽留云彩。
　　秋千晃荡，我的双脚离开地面，又触摸地面。望着身后寸步不离的雾心，我只能朝她淡淡的微笑，才能安慰两颗受伤的心。
　　我知道，时间不能这样拖下去的。
　　睡在黑色的空气里，睡在一堆目不暇接的纷乱思绪里，我看着妈妈撑着腰站在我的面前。
　　她怒气冲冲地从我的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信封。
　　“不好好学习，每天在学校里搞这些歪七扭八的东西，你对得起我吗？”妈妈的声音总是很尖锐，仿佛有一把刀一直在戳动我的耳膜般，我有些疼的捏紧了手心。
　　“这么多信，你每天在学校里干什么！”妈妈带着巨大的火焰将我推倒在地，我站在焚烧的中心，漠然地望着她有些撕裂的身影。
　　站在我面前的妈妈，是一个混乱的复杂体，她带着一颗爱我的心，做着伤害我的事，痛的是她自己的灵魂。
　　我们都在这场名为爱的小雨里，伤的粉碎。谁能拥有一颗完整的心脏，得到一次真正的爱？
　　信封在妈妈手心尖锐的咆哮，六月，是炎热的季节。没有人能在六月见到飞雪。
　　“你相信吗？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在夏天看到漫天飘雪。”雾心靠在围栏边，身后是橘黄色的霞光。
　　纸张纷飞在空中，碎成无数碎片，想不起黑发里藏了多少白发，雾心的承诺在剧烈的感情争吵之下实现了。
　　“你没有骗我。”我站在雪花中央，一片片接住碎裂的纸张，一片片地捧在手心。
　　“你真是让我恶心！我什么时候养出过你这样的失败品！”妈妈愤怒的摔门离去，她咽咽的哭声里透露着胆怯与绝望、痛苦和无限的疲惫。
　　我的手心被胶水黏在一起，皮肤与胶水如同年轻时难舍难分的恋人，撕开时仿佛会撕裂魂魄。
　　我抱着残缺的书信，在浓重的黑暗里低声呜咽。像个疼了就哭，被打了就叫喊的小孩子一样，我总想出逃，总想哭嚎。
　　在离开的公交车上，我看着渐行渐远的雾心，心底有一种安慰的情绪。我不用再拖累她了吧，我这种人，和谁在一起，都会给对方带来厄运的。
　　雾心以后，就能够幸福的活下去了。
　　我做过几百个家教，干过几百次日结，端过饭洗过碗，我的手臂就像蔓延的藤蔓，上面刻满了生长的纹路，也开过鲜红的花朵。
　　短短的几年里，我忘记了过去，只有一个愿望支撑着我漂浮着活下去——我还欠妈妈两百万。
　　我违背了自己的性格，背叛了我的天性，我装作不在乎的模样，开怀大笑的走过每一次伤害，过去被我埋葬了，活下来的只有躯壳。
　　但在下雨的深夜，那些过去就像蚀骨的蠹虫，一遍遍侵蚀着我的脊髓。
　　从小学开始，我便开启了人生中长期漂泊的生涯。我就是一朵蒲公英的洁白种子，在风中四处飘荡。
　　住读的生活对我来说，总是乌压压的阴雨天。我帮别人顶替过惩罚，我的饭被人倒掉，我的被子总是湿漉漉的，我的世界总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在深夜十二点被老师留下了批改全班的作业，我在办公室被所有老师言语捉弄，我总是控制不住我的泪水，我是一朵乌云吗？
　　在初中的某个被拳打脚踢的黑夜，我恍然明白，我的小学被人霸凌了。
　　走在去学校的路途上，我看到一个倔强的女孩正和她妈妈顶嘴。拳头如同疾风暴雨般即将砸落在她的头顶。
　　妈妈狰狞的脸出现我的眼睛中央，我颤抖地跑上前，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阿姨，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出来。这样，对你也不好。”我喘着气缓解背上的疼痛，勉强微笑着对面前与妈妈相似的妈妈说道：“阿姨，我看你也累了，不如回家好好休息，等她放学了再说？”
　　阿姨望着我，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她，转身离去。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轻轻松了一口气：“没事了。”
　　“谢谢你，我是张雨若。”她淡淡地揉了揉我受伤的背部，有些抱歉地说道：“我妈妈经常这样，没关系的。”
　　“能少一次，晚上就少一场噩梦。”我笑着朝她摆了摆手：“没事的。”
　　跌跌撞撞间，我们相遇了，成为了唯一的朋友。
　　我们共同回家，共同撑伞，共同哭泣，共同忍受着伤害。
　　“有没有想过哪一天逃出去？”雨若把脸埋在臂膀里，声音闷闷地传来。
　　“有，但我该怎么还清这么多年呢？”我静静地看着水滴从屋檐下滑落，思想忽然转道：“可我陪他们走了十几年了，我的时间难道不值钱吗？”
　　“或者说，在我没有独立之前，我是个没有自己时间的傀儡吗？”
　　雨若摇了摇头，一时无法分辨对错。
　　念想很快被抛在脑后，我们只是在成绩单里哭泣的十几岁的孩子。
　　学校里的每一个老师，都是妈妈设置在学校里的监控，我的一举一动都被紧紧的监视在妈妈的眼里。
　　“去学校就要好好学习，别每天就想着怎么和别人去玩。花了我这么多钱，哪个家长会向我这样培养你！”
　　教室成为了我的囚笼，窗户上的铁栏成为了我望着窗外的唯一途径。那如同光柱般的栏杆，拦住了我热烈的青春，我变成了一团死气腾腾的死水。
　　霸凌总是如影随形，见风就长。
　　走在教室的过道上，我总是被暗处的脚绊倒，我的作业经常不翼而飞，桌面时常被刻下恶趣味的言语侮辱。
　　我走在人群中心，走到哪里，非议便跟随在哪里，就像我的影子，形影不离。
　　身上总是带着青紫色的伤疤，我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睡觉，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只想让时间从我身上狠狠的践踏而过，把我压得粉碎，把我咬得遍体鳞伤。
　　我像雨若隐瞒一切，我总是笑着不说话，听着她谈天说地。
　　本以为一切像这样一般慢慢走下去也好，可命运总是拉着我狂奔。
　　“你这次为什么没有考到第一名？你妈妈和我说了这个情况，你自己要好好反省。”老师沉默地盯着我，无形的压力爬在我的肩膀处，发出狞笑。
　　我的身体溢满冷汗，直到很久以后，老师才缓缓开口：“你回去吧。”
　　妈妈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等待着我，她提起我的衣服，将我狠狠摔在地上。大步走到我的面前，妈妈压着我的脖子，让我狠狠跪坐在地。
　　当着几百人的面，我当众跪在了地上。
　　妈妈的言语在耳边飞速闪过，我的汗如同风暴肆虐，不断搜刮着我脆弱的心。
　　雨若就站在人群中央，痛苦又悲伤的望着我。
　　我不敢看雨若的眼睛，我被死死摁在地上。
　　年轻时总是在意自己的自尊，被人以讥笑的目光灼烧，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人，可我还是要去学校上课。
　　我再也不会走路了，我黏在座位上，不愿走动。我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不与任何人交谈。
　　唯一能够陪着我的，只有冰冷的课本。我幻想着书中人物的未来，祈祷自己也能拥有自由与爱的那一天。
　　我远离了雨若，她也交了新朋友，她离开了我，会很开心吧。
　　雨若时不时站在窗户边缘，抓着护栏静静地望着我。
　　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我刚刚将书包背起，教室在一瞬间暗了下来。在漆黑的房间里，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只手突然拍了拍我的后背，一张鬼脸贴在我的面前，我害怕地伸出自己的拳头，往它的身上砸去。
　　男生吃痛的声音传来，我心里有了底，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反抗的力量。
　　我不顾黑暗的阻拦，伸出手继续朝着黑暗的影子挥舞着自己的力量。
　　谩骂声传来，影子狼狈的逃走了。
　　“我做梦都是妈妈对我说的话。”我缩在雾心的怀里，凝视着永无止境的黑暗。
　　“我没有好好保存信封，我就是妈妈口中的神经病。”
　　“我不想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站在海岸边缘，温热的海水带走我脚下金黄的砂砾，又卷来细碎的贝壳。
　　望着沉重呼吸的蓝色大海，我站在鬼祟的金光下，缓缓伸出手拉住了雾心的手。
　　淡淡的笑着，我勾住她的小拇指，轻声说道：“我们下次见吧。”
　　一切都像热得好处的温水抚摸着我的身体，我转过身，消失在夕阳疲倦的余晖里。
　　厚厚的玻璃窗外正下着冬雨。
　　雾心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哭着往房外跑去。
　　我疲倦地笑了笑：“这是我家。”
　　雾心哭得像个孩子，倔强地说：“我就进。”
　　血一滴滴洒落在地面，盛开无数鲜红的彼岸花。
　　这是我离开雾心后，第一次自残。
　　失败了。
　　一门灯光，水一样扑出来，扑满台阶。天淅淅沥沥下落小雨，屋檐的水滴答滴答，黑暗中，我觉得这是我的生命对我的催促。
　　一支火柴像闪电般划破黑幕，又比闪电持久温暖。
　　我混着蛋糕，将一颗颗药丸卷入胃里。
　　雾心飞跑上楼，打开门锁的一瞬间，她紧紧吻住了我的唇。
　　“如果你现在死了，我就和你一起。”
　　这是我离开雾心后，第二次自杀。
　　失败了。
　　无法说明的痛苦像铁块一样，灼烧着我的胸口。午后的雨丝正巧从窗帘缝中蹑足而来。
　　我晃荡在窗户边缘，静静地让雨滴洗濯我的双腿。
　　从这里摔下去，会吓到很多人吧？
　　静静地靠在窗沿，我望着城市的路过，接住属于我的冰凉的雨水。
　　雾心穿着白衬衣，静静地在楼下凝望着我。
　　下雨了，她却没有打伞。
　　看来她还是没有养成下雨带伞的习惯。
　　我跳下窗户，带着雨伞去接住我的依恋。
　　离开雾心后，第三次死亡。
　　失败了。
　　强烈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就像扇了我一耳光。
　　我望着躲在阴影里的雾心，看着她有些瘦弱的身体，下次我一定要忘记你。
　　你要幸福，但不是和我，要自己一个人幸福。
　　十三年后的我苍白的站在雾心面前，她背着一把吉他，安静地坐在楼下的长椅里。
　　我走到了她的身边，带着一束栀子花。
　　坐在我身边轻轻地弹唱着，雾心慢慢地诉说着那些说不出口，忘不掉的思绪。
　　我想我们就应该痛苦的纠缠，藕断丝连，永不分离，就这样子纠缠一辈子该多好。
　　当一片叶子落下，盘旋在水面，潋滟起波纹。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吧。
　　十年间，我不断想要自杀，身上都是伤疤。
　　雾心始终在我身边，我不想毁了她，所以我假装忘记她。
　　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诡计，静静地站在我身边，陪着我胡闹。
　　很想好好爱她，但是我没办法了。
　　太多心绪太多痛苦，还是沉默。
　　我怎么做才能把你忘记。
　　“想要弹一首吗？”雾心垂头轻声问道。
　　“可以吗？”
　　我伸出自己长满藤蔓的双手，轻轻波动琴弦，却没有力气弹出一个属于我的音符。
　　她沉默地轻轻握住我的手，缠绕在她的手心，我们双手紧握，弹奏出属于我们的最后一首曲子。
　　她打开我家房门，胡乱慌张地寻找我的身影。
　　直到走到角落里的纸箱子里，她看到了我蜷缩起的影子。
　　我抱歉地朝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握紧我的手，如同当年一般。
　　“忘干净吧，陌生人，连同我的好。”
　　沉默地望着彼此，我们留下了道别的眼泪。
　　“你会活着吗？”我哭着眼轻声问道。
　　“会吧，我还要为你扫墓呢。”雾心蹭着我的头发低声呢喃道：“每年都去。”
　　我沉默了许久，笑着说道：“我想要安静一点。”
　　我松开她的手，带着最后的决绝紧紧抱住了她：“你要好好的。”
　　雾心吻住我的耳朵，轻声说道：“我会期待下雨天的。”
　　一场雨在地面炸开水花，雨停了。
　　天晴了，大家都要记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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