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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初现
庭院深深。
风贴着回廊的朱漆柱子穿行,叶片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像无数声压低的叹息。
江老太半阖着眼,裹在一件灰蓝色粗线钩织的厚披肩里,蜷在廊下的藤椅中。手边矮几上,一杯枣茶氤氲着微弱的白汽。
沈念姝沿着卵石小径走来,臂弯挎着一只细竹篮。
步履间,带着一种世家浸润出的沉静从容,裙裾拂过落满银杏的小径,悄无声息。
“堂伯母,”她声音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在藤椅旁蹲下身,将竹篮轻轻放在矮几上,“新做了些桂花糕,特意给您送来。”
她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细棉布,一股清甜馥郁的桂花香立刻散逸出来。
江老太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既不热络也不疏离,只淡淡“嗯”了一声:“难为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怎么能忘呢?”沈念姝唇边漾开柔软的笑意,“小时候在江南老宅,每回跟着父亲来府上,总是您亲手拈起第一块,喂到我嘴里。那滋味儿,甜到心坎里去了。”
江老太布满皱纹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开。人老了,对往昔那些沾着暖意的情分,便看得愈发重。
沈家虽今非昔比,但念姝这孩子,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身家清白,行事也稳重得体。
一旁的江雪月适时地笑着插话,“妈,您瞧瞧,念姝多孝顺,事事想着您,性子又最是知进退懂分寸。大哥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家业,也这么些年了,总该……”
江老太没有应声,只是重新阖上了眼,枯瘦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量。
……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江家老宅的厅堂却因一场家宴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沈念姝是被江老太亲自携着手领进来的。
她换了一身质地精良的灰蓝色素呢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成熟婉约的线条。灯光落在她身上,恍惚间,让人想起旧年画报里那些临窗读书、气质沉静的闺秀。
“这是念姝,”江老太环视一圈,脸上带着慈和笑意,“老沈家的女儿,她祖父和你们父亲、雪月的爷爷,是嫡亲的堂兄弟。”
老太太的目光转向江婉柔和江柏云,语气更添了几分长辈的温和:“论起辈分,你们该叫一声姑姑。”
“姑姑好。”江婉柔立刻起身,脸上是无可挑剔的乖巧笑容。旁边的江柏云也连忙跟着站起来,含糊地叫了一声。
“诶,好孩子。”沈念姝的目光先落在江柏云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长辈关怀,“这是柏云吧?一晃眼,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随即,她的视线转向江婉柔,笑容更深了几分,“这就是婉儿?也亏得你母亲在天之灵庇佑,总算把你平平安安送回来了。”
她说着,竟自然而然把江婉柔搁在桌边的手亲昵握住,“瞧瞧,出落得这般水灵标致,比你母亲当年还要胜几分。”
她的触碰自然又带着不容拒绝的亲热。江婉柔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任由对方握着。
“小月,”沈念姝侧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把我给孩子们准备的见面礼拿过来。”
她又转回头,对着姐弟俩温婉一笑,“一点小小心意,姑姑的一点见面礼,可不许推辞。”精致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两件成色极好的玉饰,显然是下了心思准备的。
江婉柔和江柏云接过,依礼道谢。
上首的江镇岳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目光在沈念姝沉静温婉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开口道:“念姝难得回来,这段时间多来陪陪你堂伯母说说话,解解闷。”
江老太立刻接话,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亲昵:“就是!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不能让你再像以前那样来去匆匆。今天听我的,就住下!彩月——”
她扬声唤过贴身女佣,“赶紧让人把偏院那间向阳的厢房收拾出来,窗子都打开通通风,铺盖全换成新的!念姝今晚就歇那儿了。”
“是,太夫人。”彩月恭敬应下,快步退了出去安排。
沈念姝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羞赧,随即大方地应承:“堂伯母厚爱,念姝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顺势挽住江老太的手臂,姿态亲昵地依偎过去,凑在老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
江老太被逗得眉眼舒展,竟笑出了声,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沈念姝的手背。
厅堂里笑语喧阗,杯盘轻响。
江婉柔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手中的象牙筷夹起一块雪白的嫩豆腐,悬在碗沿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沈念姝就这样在江家大宅无声无息地住了下来。
她的存在,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起初只是微澜,却悄然荡开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无声地浸润着这座深宅的每一个角落。
不过一天光景,她便已摸清了老太太每日的起居习惯,晨起爱喝什么茶,午后小憩多久,晚膳偏好哪几样清淡小菜。
府里上上下下,从管家江福海到灶房烧火的粗使丫头,她竟能准确无误地叫出名字,温言细语间,让人如沐春风。
第二日傍晚,她亲自在小厨房守了一个多时辰,端出一盅热气腾腾的汤羹送到老太太房中。
“秋燥伤肺,堂伯母喝点这个润润,里面加了点川贝和枇杷叶,最是清润,也不寒凉。”她笑语盈盈,亲手盛了一碗递过去。
江老太尝了一口,汤色清亮,味道不咸不淡,暖意从喉头一直熨帖到胃里。
她难得地点点头,喟叹一声:“嗯,是比我前几日喝的那碗强些,更合我这老婆子的脾胃。”
第三日午后,江镇岳处理完公务回府,刚踏入正院,便见沈念姝正坐在花厅临窗的绣架前,陪着老太太说话。
她指尖银针翻飞,动作娴熟优雅,正在一方素绢上绣着缠枝莲的图样。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低垂的颈项上,神情专注而宁静。
见江镇岳进来,她从容地放下绣绷,起身接过侍女端来的新茶,亲自奉上。
温热的茶盏递到江镇岳手中时,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轻碰触了一下。
她并未立刻退开,而是自然地与江镇岳聊起了江南几处老宅园林的修缮心得,言语间引经据典,见解不俗。
话题又悄然转到已故的老爷子当年如何侍弄兰花、修剪庭竹的雅事上……江镇岳本有些疲惫的眉眼,竟渐渐舒展开,话也多了起来。
暮色四合,江宅各处檐下的壁灯次第点亮,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圈。
江镇岳书房那扇厚重的红木门虚掩着,里面持续传出低低的交谈声,时而夹杂着几声低沉的笑语,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书房内,沈念姝端坐在书桌一侧的圈椅里,姿态舒展而优雅。手边的茶盏早已凉透,却浑然不知。
她的语速不快,却条理分明。时而援引旧例,时而低声浅笑,她谈论的早已超越了家长里短,从江南丝市的行情波动,到近来几笔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的家族商贸,分析得点到即止,却总能切中肯綮。
江镇岳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雪茄,烟雾袅袅。
他眼神里带着久违的松弛,甚至有一丝欣赏:“你年纪不大,看事情倒比许多在商场浸淫多年的老家伙还通透几分。”
沈念姝微微垂首,唇边笑意清浅,恰到好处地收敛了方才话语间流露的锋芒:
“堂哥谬赞了。不过是父亲常教导,读万卷书,终究不如行万里路。沈家……虽不复当年气象,但念姝总想着,替父亲,替沈家,守住这最后一点根基和体面。”
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江镇岳闻言,沉默下来,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语,只余雪茄的烟雾在灯影里缓缓升腾、消散。
书房外,长长的回廊被檐下的壁灯映照得半明半暗。
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伫立在廊柱的阴影里,仿佛已与廊下的雕花栏杆融为了一体。
江婉柔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食盒,盒盖上微微透出一点温热的湿气。
里面的莲蓉酥,已经让雀儿悄悄去灶下热了三次,只为保持那一点恰到好处的温热酥软。
“小姐,”雀儿的声音带着不忍和担忧,“您都在外头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家主和沈小姐……怕是一时半会儿散不了。要不……奴婢再去找福海叔问问?”
“不必。”江婉柔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死死锁着那扇虚掩的书房门,“父亲难得有谈兴,最忌讳被打扰。你先回房吧。”
雀儿无奈,只得将一个小小的黄铜手炉塞进江婉柔冰凉的手里,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江婉柔抱着暖炉和食盒,指尖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她看着雀儿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想回到温暖舒适的房间?
但这短短几日,沈念姝的入住,如同一滴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不动声色地改变着府里的氛围。
老太太的偏爱,父亲眼中那难得的轻松和欣赏……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让她夜不能寐。
她必须守在这里,必须让父亲出来时第一眼就看到她!这个苗头,必须在她扎根更深之前,被死死掐灭!
时间在冰冷的廊下仿佛凝固了。
江婉柔悄悄换了好几个站姿,脚底早已冻得麻木,心头的焦灼却像滚烫的岩浆,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那层精心维持的温顺表皮。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几乎耗尽她所有耐心时,那扇厚重的书房门,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吱呀——”,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沈念姝步履从容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交谈后的温煦倦意。
她抬眼,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廊下阴影里的江婉柔,以及她怀中那个显眼的食盒。
“婉儿?”沈念姝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浮上一丝歉然的笑意,“瞧我,和你父亲聊着旧事,竟忘了时间,让你在外头久等了。”
她的目光落在食盒上,虽像是道歉但语气并无歉意,“是给堂哥送点心么?倒是我耽搁了。”
江婉柔眼底的寒意一闪而逝,脸上的笑容却瞬间绽放:“姑姑说哪里话。您是家里的贵客,父亲与您多年未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婉儿等等也是应该的。”
沈念姝眼波平静无澜:“婉儿今日这身衣裳选得极好,白底青兰的苏绣料子,清雅脱俗,衬得你气色愈发娇嫩了。”
“姑姑过奖了。”江婉柔笑容温婉,目光在沈念姝那身尽显风韵的长裙上扫过,“倒是姑姑您,风姿绰约,我们这些小辈在您面前,才是真的自愧不如呢。”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绷紧。
沈念姝唇角笑意加深,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关切:“外面风冷,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多披件衣裳。身子骨要紧,毕竟……”
她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你身上可是担着江家‘千金’的干系,若是冻着了,让你那早逝的母亲知道了,该有多心疼难过。”
“母亲”二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江婉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一张完美的面具骤然出现了裂痕。
“姑姑有心了。”她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但那份僵硬已无法掩饰。
沈念姝仿佛浑然未觉,语气闲适得如同谈论天气:“说起来,我们沈家因为生意关系,常能接触到些海外的新鲜事。前些日子听人提起,说国外现在有种叫‘DNA’的技术,神得很,说是能验出血脉亲缘……”
她微微侧首,目光重新落回江婉柔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世道,科学发展得真是快,想瞒点什么……怕是越来越难了。”
嗡——!
江婉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一片空白。
她死死盯着沈念姝那张温婉含笑的脸,足足过了半秒钟,才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是吗?还有这种技术?那……真是稀奇。”
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沈念姝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是啊,稀奇得很。所以说,这世上,有些事,想瞒,终究是瞒不住的。”
江婉柔猛地抱紧了怀中的食盒,檀木的坚硬棱角硌得她生疼,“姑姑慢走,”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这莲蓉酥是父亲最喜欢的,凉了……就失了风味了。”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逃也似的朝着那扇还残留着沈念姝气息的书房门走去。
江婉柔所有细微的反应都一丝不落地落入沈念姝眼中。
她唇边那抹温婉的笑意,却未曾落下半分,反而在廊下昏黄的灯光里,显得愈发幽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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